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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脸,荣三鲤打开衣柜,打算挑选出门穿的衣服。
这个房间除了面积稍大点以外,并没有比杂货间好多少。家具乏善可陈,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以及一套老掉漆的旧式梳妆台。
幸好她出平州时,能卖的贵重物品都卖了,包括首饰和皮草,带来的只有两手提箱的衣服,放进衣柜里还空出一半位置。
街上人多,东西买多了还得自己搬,容易弄脏衣服。
她把昨天的白色呢大衣挂进去,取出一件墨绿色的小短袄,配上呢料长裤和小皮靴,及肩的长发梳成中分,低低地盘在脑后。
站在梳妆镜前,她端详自己。长途跋涉后脸色苍白,看起来太素净了些,就打开梳妆盒,捏着炭笔描出两道弯弯细细的柳叶眉,又往唇上抹了点丹琪唇膏,这才拎起包,打开门走出去。
走到大堂时,顾小楼追上来。
“三鲤,你不吃早饭了?”
“既然要开酒楼,总得了解了解这边人的口味,你也别吃了,咱们一起上街吃好吃的去。”
荣三鲤说完就挽住他的胳膊,踩着小皮靴往外走。
一出门就是繁华热闹的街,人来人往,有穿绫罗绸缎的,也有满身烂补丁的。
顾小楼与她靠得这样近,很不好意思,走了一段后见她挺胸抬头,眼睛只顾瞟周围的店铺,僵硬的身躯便也逐渐自然起来,指着一家包子铺问:
“在这里吃怎么样?”
包子铺是家极小的店面,小到门脸只有牌匾那么宽,匾上写了一行字“老张包子”。
笼屉一打开,热腾腾的香味就冲了出来,油条还在锅里噼里啪啦的炸着。
荣三鲤看了几眼,摇摇头。
“包子哪儿都有,要吃就吃点特色的……你看那儿。”
她无意间看见常家饭庄外支着个小摊,两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在里面忙活,热气一阵阵地往外冒,不知道卖得是什么,只看得见热气当中时常有青花瓷大碗一闪而过,摊位前已经等着好几个食客。
顾小楼皱眉,“他们连个店面都没有,东西都是露天摆放的,卫生吗?万一吃坏肚子怎么办?”
“别人都不吃坏肚子就我们吃坏?没那么娇气。”
“可是……”
“别可是了,排队去。”
她下了令,顾小楼只好照做,不情不愿地站到食客身后。
荣三鲤则等在旁边,时不时扭头看一眼,将街上的热闹尽收于眼底,大脑不停转动着。
其实租下店铺后,她手里还有一笔相当丰厚的资产,哪怕月月赔本也能支撑好几年。
不过有谁开店是冲着赔本去的呢?要想把生意做好,在这条街上立足,就必须动脑筋。
食客拿到东西从她面前经过,她这才发现碗里装得是粉皮,汤上飘着一层红油,配翠绿的葱花,煞是好看。
食客们一拿到手,就端进常家饭庄里吃了,而摊位前并无座位,卖粉皮的老头应该与常鲁易达成过什么协议,大家配合一起赚钱。
等了一会儿,轮到顾小楼。
“两碗粉皮。”
收钱的老婆子转告给做粉皮的老头,一碗两张粉皮,老头往汤里下了四张,一边用汤勺将黏连处搅开,一边朝二人投去奇怪的目光。
顾小楼在街上要过饭,最讨厌别人看自己,尤其是陌生人,总会令他想起不堪的过往,当即把头扭向一边。
荣三鲤却笑了笑,走到他身边,冲两位老人说:
“你们的生意可真好,是老手艺吧。”
老婆子很热情。
“是啊,都卖了十多年了,大家都喜欢这个味道,天不亮就有人来买,喝完一碗热乎乎的汤再去干活,别提多舒服了……不怕你说我吹牛,这整个锦州城啊,也没有第二家比得过我们。”
荣三鲤哟了声,朝锅里看。
“这么好的东西,那我必须得尝尝了。”
老头忽然将盖子盖上,原来说话时粉皮已经盛了出来,正在往里加料呢。
“你吃不吃辣?”
“吃。”
他朝碗里豪爽地洒了两大把辣椒粉,分量似乎比先前的多许多,嘴里说:
“你就是对面新来的掌柜是不是?”
“是,我们见过?”
他笑得脸上皱纹愈发深刻,“昨天你们下车的时候,我们就在这里做生意,正好看见了。”
“以后大家都在同一条街上做生意,多多照顾呀。”
荣三鲤客气道。
老头点头,把加好料的粉皮递给她,满满当当地两大碗。
“进后面的店里吃去,酒楼早上不做生意,桌椅随便用。”
荣三鲤刚要接过来,就被顾小楼抢先一步。
粉皮两个铜板一碗,他已经放了四个铜板在柜台上,端着粉皮就朝酒楼里走,荣三鲤冲二老笑笑,也跟了进去。
如老头所说,店里早上果然不做生意,坐在里面的都是吃粉皮的,满屋子飘着香菜味儿。
由于不赚钱,杂役也不伺候人,长凳自己翻,筷子自己拿,没免费茶水,桌上还有些昨晚剩下没擦干净的油腻。
顾小楼皱眉看着眼前的桌子,碰都不想碰。
“这是出来做生意的态度么?咱们回家吃吧。”
荣三鲤没说话,也没动。
他看她的意思是要在这里吃定了,只好用袖子擦干净长凳,陪着她坐下。
“生意能做到现在,说明人家有自己的本事,别只看缺点不看优点。”
荣三鲤拿着筷子,认真看这碗飘满红油的粉皮,只见其晶莹剔透,薄如窗纸,却又张张分明,不带一点破损。
汤水因辣椒粉变得红通通,上面飘满油,却一点也不显得腻,葱花和香菜新鲜饱满,颜色如此分明,看得人食指大动。
不说别的,光这卖相,就比她以前吃得好许多。
顾小楼不像她似的有耐心欣赏,夹起一片白玉似的粉皮就往嘴里塞,没成想粉皮竟是那么烫,汤水又辣,他呛住了,咳得满面通红,肺管子都差点吐出来。
荣三鲤忙给他拍背,掏出手帕帮他擦掉嘴角的红油。
顾小楼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从额头到脖子的皮肤都泛出一层粉红色,眼睛里满是泪水,蒙了一层雾似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可怜。
其他吃粉皮的人看见了,见怪不怪,还笑话他。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粉皮也是一样啊。你看汤上飘得油这么厚,又是刚出锅的,一时半会儿能入嘴吗?年轻人,还得学着点啊。”
顾小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洋相,本就很不好意思,还被他这样一番调侃,就将气发在粉皮上。
“什么破东西,我不稀得吃。”
荣三鲤笑而不语,拿起那双涂了黑漆的竹筷子,夹起一块粉皮吹凉,然后送到他嘴边。
顾小楼惊讶,“做什么?”
“吃呀,张嘴。”
她将粉皮往前递了递,几乎碰到他的嘴唇了。
顾小楼受宠若惊,连谢谢都忘了说,呆呆地把那块粉皮吃进去。
等他咀嚼下咽后,荣三鲤才问:“味道如何?”
味道如何?
他只顾着开心了,哪里还记得住味道?
顾小楼从小父母双亡,自懂事起就在街头流浪,从来没人给过他好脸色,活得比流浪狗还不如。
直到十三岁那年,他被恰巧上街的荣三鲤捡回家,对方给他东西吃,给他衣服穿,给他床睡,让他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从那时开始,他就在心里发誓,别说给她当义子,当孙子都行。
荣家被灭门,荣三鲤要报仇,找祖父的老部下成立荣门,他不顾性命,义无反顾地加入。
之后荣三鲤解散荣门,给身边所有人一笔丰厚的遣散费,只有他拒绝,坚定地留在她身边,伺候左右。
两人以前的关系相比义母义子,更像是主仆。
如今她居然亲手喂他东西吃……
顾小楼感动得泪光闪烁,连连点头。
“好吃!”
荣三鲤不置可否地歪歪头,自己也尝了一块,细细咀嚼,努力品尝出它区别于其他店的味道。
粉皮入口爽滑,口感富有弹性,让人很难想象只是用普通面粉做出来的。
汤头清澈,辛辣鲜香,而且不是用洋味精调出来的那种鲜,说不清到底放了什么,只知道久久萦绕于唇齿之间,使人回味无穷。
唯一的缺点,就是辣椒粉着实放得太多,就算像她这种嗜辣的人也有点受不了,稍稍喝一点就鼻头冒汗。
回想老头放辣椒粉时的表情,还有他的话,荣三鲤用手帕掩着嘴,眼中透出一抹了然之意。
“今天我跟苏太太她们约好去打牌,顺便到欢兴路买新到的料子,做几套春装……”
楼梯上响起高跟鞋的咯咯声,原来是黄润芝和常鲁易睡醒了,下楼出门。
她一边走路一边回头跟丈夫说话,忽然间瞥见楼下那道亮眼的风景,呆了一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把丈夫往后拉。
“怎么了?”常鲁易莫名其妙。
黄润芝勾着他的胳膊,弓腰弯背,压低声音。
“我问你,那个女的……是不是就是对面新来的掌柜?”
常鲁易闻言探头看了眼,惺忪的睡眼睁大了许多。
“没错,就是她!”
刘桂花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肯说,只拿着汤勺犹自嘀咕。
她素来做不了他的老板,怕他心情不好出差错,就把做粉皮的任务也接过来,让他光守着那一锅汤。
常鲁易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出门买了几个包子打算提回家吃。路过两人摊前忽然停下,很有兴趣地跟他们聊起了天。
“黄老头,你那在沪城上大学的儿子,可以退学回家了呀。”
黄老头梗着脖子不说话,刘桂花则吓了一跳。
“常老爷,我们没有得罪过你呀。你怎么能……怎么能说这种话?”
两人老来得子,好不容易才生下唯一的儿子。儿子从小聪明伶俐,念书尤其厉害,往上数三代都没有他这么会做文章的,简直让人感叹老祖宗保佑。
天赋不容辜负,他们不惜花光所有的积蓄,甚至卖掉祖传的房子搬到一栋破屋里,日日起早贪黑卖粉皮,赚钱供他上大学。
简而言之,儿子是他们全部的希望,就指着他光宗耀祖。常鲁易平白无故说他要退学,那不是故意伤人心么。
刘桂花都快哭了,常鲁易却嘿嘿一笑,摸着自己的大肚皮。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对面马上就要开张了,也卖早点,到时人家肯定都往新店去啊,谁还顶着寒风吃你们的粉皮?”
“也卖早点?常老爷你听谁说的?”
常鲁易抬手一指,正是门上贴得招聘启事。
刘桂花扭头看去,总算明白,自家老头这一上午都在烦什么。
要是真像常鲁易说得那样,他们这粉皮生意做不下去,远在沪城的儿子没钱交学费,的确得退学回家了。
这可如何是好?
她顿时什么心思也没了,看着摊子上的东西愁眉不展。
常鲁易并没有帮他们的打算,纯粹看热闹,哼着歌就回店里准备起中午的生意了。
门外二老大眼瞪小眼,一个比一个烦,客人来了也没心思接,只说今天粉皮卖完了,让明天再来。
琢磨了半天,黄老头突然将手中的大勺一摔,大步往前走去。
刘桂花忙问:“你干嘛去?”
他不言语,站在路中间见左右无人,对面店里的装修师傅都在忙手上的活儿,就一个健步冲过去,揭掉贴在墙上的招聘启事,逃回自己摊位上,把那张大白纸往灶里一塞,很快就化作一团灰烬。
这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流畅非凡。
刘桂花看傻了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惊问:“你这是干什么呢?”
黄老头抬起头对着大街,说话时嘴唇都不带动的。
“让她招人!现在招不到人,看她还怎么卖早点!”
“人家要是发现告示没了,再贴一张呢?”
“再贴就再撕!反正我这一天不做生意,就跟她耗上了。”黄老头说着朝她瞪了眼,“我警告你,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是他们问起来,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听到没有!”
刘桂花哪里敢说不,饶是心里觉得这种做法不太好,却只能点头。
黄老头拿起菜刀,忿忿地剁香菜,频频抬头望对面。
转眼到了中午,荣三鲤和顾小楼一个准备午饭,一个把新桌椅全都擦洗一遍,顺便将昨天买回来的账本等东西摆放到柜台上去。
顾小楼做完最后一道菜,放在院里的石桌上,过来喊荣三鲤吃午饭。
走到大堂时他顺便朝门外看了眼,纳闷道:“怎么一上午都没人来应聘的?难道厨子和杂役都不到永乐街来找活干吗?”
荣三鲤站在柜台后,拿着算盘笑眯眯地说:
“你出去看看是不是告示有问题。”
顾小楼就走了出去,下一秒便回来,满头雾水。
“告示怎么不见了?三鲤你看到有人动它吗?”
荣三鲤眨眨眼睛,“没看到呀,大概是风太大,被风吹跑了吧,你再写一张好了。”
自己明明用浆糊刷了好几遍的,怎么会被风吹跑呢?
顾小楼拿了纸笔,挠着头去院子里又写了一张,贴回原来的墙上,特地把边边角角都粘得死死的。
荣三鲤站在门边看他贴,有意无意地朝粉皮摊瞥去一眼。
二老专心做事,头都不抬。
“贴好了。”
大功告成,顾小楼拍拍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心想这次总不会被风吹跑。
“那咱们就去吃饭吧。”
荣三鲤收回视线,拉着他的胳膊进了门。
告示贴出去直到傍晚,还是没人上门问,顾小楼不放心,又出去检查,一看愤怒了。
招聘启事不见了,只剩下因粘性太强留在墙上的几块白痕,摆明了是被人撕掉的!
“肯定有人故意捣乱,说不定是附近的小孩。咱们来个瓮中捉鳖,把他抓住怎么样?”
他跑到院子里,忿忿地跟荣三鲤商量。
荣三鲤正在看今天杂货店老板送来的购物清单,一一核算,有干香菇、干木耳、腊肠等等,全都是酒楼开张后肯定要用到的。
另有面粉大米等物,需要明天才送来。
听了顾小楼的话,她不慌不忙地收起清单,吩咐他。
“你再写一张告示,先别贴,等晚上睡觉之前再贴到门外去。”
“你的意思是等大家都睡觉了再贴就不会被人撕?可是别人都睡觉了,也没人来应聘啊。”
顾小楼不太明白她的意思,荣三鲤拍拍他的肩,微笑道:“照我说得做就是了,难道我还会出馊主意吗?”
也对,她可是荣三鲤。
顾小楼对她向来是死心塌地的,没再纠结这个问题,赶紧写告示去。等入睡前,街上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就将其贴在了墙壁上。
凌晨五点,天色蒙蒙亮,许多住在城郊或乡下的农民背着新鲜蔬菜,来到菜市场贩卖,街上又热闹了起来。
粉皮摊子也支好了,按照往常的习惯,黄老头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摆出家伙开始蒸粉皮煮汤,应对即将到来的食客。
今天他却没有这样做,把摊子丢给老婆子,自己蹑手蹑脚地来到对门,打算撕掉那张招聘启事。
这一张贴得格外紧,揭都揭不下来。黄老头用自己的指甲抠了老半天,才勉强弄开一个角。
正当他准备一鼓作气撕掉时,旁边有人问:
“要不要给你拿把铲子?这张纸涂满了浆糊的,不好揭啊。”
“不用。”
黄老头随口应一声,应完觉得不对劲,扭头一看,只见荣三鲤和顾小楼就站在自己身边,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吓了一大跳,连忙往后退,被顾小楼一把抓住肩膀。
“老头子,别走啊,不是揭得很起劲么?再接再厉。”
“你放开我,放开我!”
黄老头用力挣扎,顾小楼松开手,他猝不及防往后倒去,四脚朝天地摔在了永乐街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刘桂花惊叫一声,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跑来扶起自家老头。因为心虚,不敢质问他们为什么推人,低着头一声不吭。
有几个赶集的朝这边看来,好奇地停下脚步。
顾小楼说:“老头子,我们到这里才几天,没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你屡屡揭我们的告示,太过分了吧。”
“你们……你们……”
黄老头又羞恼又愤怒,抬手哆哆嗦嗦地指着二人,“你们是没有做对不起我们的事,可你们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引来更多的路人围观,甚至连常鲁易夫妇也被吵醒,推开窗户朝外打量。
顾小楼回头看了眼荣三鲤,见她镇定自若,没有阻止的意思,就继续说:“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们怎么逼你了?”
“我们全家上下就指着这个粉皮摊活,我儿子还在沪城念书,学费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如今你们跑来卖早点了,谁还吃我的粉皮?这不是断我活路吗?”
黄老头说得声嘶力竭,刘桂花不善言辞,躲在他身后悄悄抹眼泪。
顾小楼愣住了,他出生到现在没有过家人,从来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确没想到这方面。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荣三鲤终于走上前,让顾小楼后退,自己问黄老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们不要卖早点,让你继续卖粉皮是不是?”
黄老头看她和颜悦色地说话,以为她动摇了,连连点头。
“你们是开酒楼的,也不缺这点钱赚,给我们留条活路好不好?哪怕你们以后天天来吃粉皮不给钱都行,我家是真的离不开这门生意啊。”
荣三鲤摸着下巴,脑袋歪了歪,眼神意味深长。
“可我觉得,既然是出来做生意,那就没有一人独揽的道理。东西究竟能不能卖,不看同行愿不愿意,得看食客们买不买账。你家缺钱不是我害的,大家都有公平竞争的机会,你说对吗?”
黄老头愕然地张大了嘴。
“你的意思是……这门生意你做定了?那我老头今天就撞死在这里吧,反正以后也活不下去了!”
说着他推开刘桂花,朝酒楼的门柱子撞去。
其次他工作也不努力,无论顾小楼什么时候看见他,他总在码头看书,不拉帮结派。等渔民回来大家哄抢鲜鱼时,自然没人记得他,每次都只能捡一些尾货售卖,赚得钱堪堪够养活他这条老光棍而已。
就他这与世无争的安静作风,怎么看都适合去教书,而不是在这里卖鱼。
顾小楼确实也问过他一次,得知原来他本是平州城外乡镇上的一名教书先生,因招惹上乡绅恶霸被抢妻杀子,惨遭逐出老家,无处可去,才来锦州投奔一个远方亲戚。
亲戚是卖菜的,就介绍他卖鱼,无需技巧,只要会算账就能糊口。
顾小楼不是一个太有善心的人,当年要饭时没人帮过他,反倒被不少人嫌弃,于是等他被荣三鲤带回家,一颗心也只有面对她时才会宽容。
乱世之中,贺六的经历算不得惨,顾小楼听了也只是听了,没有太大感觉,仍旧嫌弃他的鱼不够大,偏偏荣三鲤指定了要与他做生意。
贺六看书看得投入,顾小楼都走到他身后了也没注意,直到他清清嗓子,贺六才猛地站起身,收起书赔笑。
“小先生来了,今天要什么鱼?”
顾小楼把荣三鲤需要的转达给他,他掏出笔记好,说明天一早就送去,姿势非常卑微。
顾小楼看着心烦,不跟他说了,快步回家去。
走到永乐街,他正好碰上几个从常家饭庄出来的食客,口中讨论着汆虾丸子有多美味,表情回味无穷。
他心情更差了,准备进门,一辆黑色小汽车从后驶来,停在常家饭庄门口。
难道还有达官贵人特地开车来吃他们家的汆虾丸子?
顾小楼躲到门柱子后面看,见车门打开后跳下来一个穿西服梳大背头的高个青年,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螃蟹似的进了门,声音嘹亮地喊了声:“娘,我回来啦!”
这人……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顾小楼眯起眼睛回想,脑中模模糊糊冒出一张油头粉面的脸,还有常清廷三个字。
常清廷,常鲁易……真是阿巧娘碰到阿巧爷,巧碰巧了!
他连忙跑到后院去,敲荣三鲤的门。
荣三鲤还在研究菜谱,闻声无语地打开门。
“你怎么又这样风风火火的,出了什么事?贺六的鱼卖光了?”
“不是……是……是常鲁易他儿子回来了!”
“回来怎么了?”
这街上的谁都知道常鲁易有个儿子,又不是稀奇事。
顾小楼看看四周,凑到她耳边快速说了一句。
荣三鲤听完不怒反笑,饶有兴致地说:
“这么巧,真是冤家路窄。”
顾小楼担忧道:“咱们跟常鲁易本就在抢生意,又揍了他儿子,现在怎么办?他们不会合起伙让我们关门吧。”
“他们要真想动手,那就奉陪到底。”荣三鲤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抬头问:“让你买的东西买好了吗?”
“贺六说明早就送来。”
“嗯,招呼客人去吧。”
荣三鲤说完竟然关上门,没有跟他商量应对方法。
顾小楼急得想敲门,抬手后想起她训他急躁时的表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回手。
锦鲤楼里她是大老板,他是二老板,不能急躁,更不能别人还没找上门,就自乱阵脚,像什么话。
三鲤肯定有办法,她不是常说么,事情没来不招惹,事情来了不怕事。
顾小楼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平复下心情,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去了大堂。
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让他食不下咽的麻烦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当时他俩正和黄老头夫妇在后院吃饭,只听得大堂里门开了,传来一声“荣小姐”,等抬头时油头粉面的常清廷就已经到了眼前,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顾小楼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把荣三鲤挡在身后。
常清廷笑着拍了下巴掌。
他的嘴比旁人大,笑容让人毛骨悚然,仿佛张着血盆大口。
“荣小姐,真没想到原来你就是我家对面新酒楼的掌柜啊,你说这世上的事巧不巧?咱们怕是从命里带来的缘分,用英文怎么说来着……戴死特你。”
不等荣三鲤接话,他又看到了黄老头夫妇。
“原来黄叔黄婶也在,你们的事情我都听我娘说了,往后终于不用风吹日晒卖粉皮,荣小姐真是好人啊。”
二老不知是惧怕他还是避讳他,干笑着答应一声,不肯多说半句。
常清廷的眼睛滴溜溜转,打量一圈后院,最后回到荣三鲤身上。
“荣小姐,咱们既然如此有缘分,今天又算是别后重逢,是不是该单独聊一聊?”
顾小楼想都没想就骂道:“谁要跟你聊?滚!”
“别这样,我这次回家来待得时间可长呢,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弄僵了多不好。”
他说话的样子客客气气,因为与伶人待惯了,说话时也学来一点婉转的调调,配上他那张精心修饰的脸,气质怪异又油腻。
顾小楼自打第一次与他见面就完全没好感,此刻自然不留情面。
“你想用这话威胁三鲤吗?大家都在一条街上做生意,敢使那些低三下四的手段试试。”
常清廷根本不接他的话,只笑眯眯地看着荣三鲤。
后者想了想,起身从顾小楼背后走出。
“好,我们去楼上包间聊。”
“三鲤!”
“你们吃饭,不用等我。”
荣三鲤说完就带常清廷上楼,后者离开时很得意地朝顾小楼挤眉弄眼,气得他差点没忍住揍他几拳。
两人上楼后还关上包间的门,顾小楼坐在石凳上,看着桌上的饭菜,一口也不想吃。
刘桂花劝道:“小楼啊,你别生闷气,老板是个有主意的人,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他侧脸看着二老,心中一动,低声问:
“你们应该很了解常清廷吧?跟我说说。”
“这……”
刘桂花欲言又止,毕竟之前是在常家饭庄门边摆摊的,分开不到一个月就背地里议论少东家,有白眼狼之嫌。
“去去,女人家家有什么用,我来说。”
黄老头推开她,坐到顾小楼身边,义愤填膺地说了一通。
原来这个常清廷打小就不是省油的灯,乖张顽皮任性妄为,因为家底颇丰,爹娘宠着,长大后越发无法无天。
他老早就不上学,跟几个锦州的二世祖在外混,吃喝玩乐抽大烟,可以说能碰的都碰过。
二老不跟他说话,起因是三年前过春节的时候,他们的儿子正要考大学,急需学费,于是过年当天都在摆摊。
常家饭庄每年年底都要放半个月的假,早就不做生意了,只有常清廷和几个青年在门口放炮仗。
当时儿子和黄老头回家搬煤块,只有刘桂花独自守摊,她怕炮仗炸着锅,劝常清廷去远点的地方放。
对方嫌她扫兴,不但不听,还将她推搡到地上,故意往锅里丢炮仗,炸得满街都是。
等两人回来看到这一幕,常清廷和他的狐朋狗友早就不见了,儿子气得找他们报仇,反被几人合伙揍到骨折,险些与大学失之交臂。
事后常鲁易为了平息这件事,给了他们两块大洋当封口费和营养费,要他们收下后不准再提。
家里缺钱,二老憋屈地收下钱,从此见到常清廷躲避不及。
顾小楼得知真相后,越发担心荣三鲤,一拍筷子上楼去,想偷听他们的对话。
两人正好下楼梯,六眼相对,荣三鲤对常清廷说: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早上你开车到门外等我吧。”
“达令,不见不散哦。”
常清廷挥挥手,下了楼,连背影都透着志得意满。
顾小楼拧着眉问:“你答应他什么?”
“出去逛街。”
“什么???”
顾小楼难以理解,忙把从黄老头口中得知的事告诉她,严肃地说:“他不是什么好人,别跟他出去。”
“我又没说单独去,明天你跟我一起,酒楼暂时交给他们照看。”
荣三鲤看着对面顾客盈门的常家饭庄,嘴角噙着抹冷笑,“反正他爱在我面前显摆家底,那就让他出出血好了。”
顾小楼见她这副表情,背后升起一阵寒意,莫名地打了个哆嗦。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常清廷开着自家的福特准时来到锦鲤楼门口,按了两声喇叭,声音大得路人捂住耳朵。
荣三鲤跟顾小楼走出来,他吸了口冷气,惊艳不已。
“荣小姐,你可真是……电影明星都没这么好看啊!”
常清廷搜肠刮肚好久,才憋出一句形容。
黄润芝以前是不爱管店内事的,一心只扑在麻将和美国货上,今天破天荒的跟丈夫一起,站在门口迎接客人,热情到让人不好意思不进。
她看着对面关上的门,心知是自己最后的办法起了作用,决心明天一定要赢过他们,牟足了劲儿招呼客人。
锦鲤楼前楼静悄悄,后院却很热闹。
开张第一天,战果颇丰,荣三鲤把大厨和跑堂也留下来吃晚饭,在后院的石桌上加了层大圆桌,用仅剩的食材炒出一桌子菜。
“今天辛苦大家了,我先敬你们一杯,往后还要多多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