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辣的,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球悬在天上。
瑰意阁却是一派阴凉,白纱窗棂被能让人静下来的宝蓝缎面轻轻地蒙上了一层,湘妃竹帘垂得低低的,将火红的光尽职尽责地挡在了外面,以保一室静谧。
莲玉声音平缓,神色平静:“昨儿个是各宫拿份例的日子,黄妈妈带着莲蓉与我整理库房,只得支了其婉去内务府拿东西。选绫布的时候她便正巧碰见了顾家娘子身边的锦罗就是外头跪着的那个。因您还在服丧,平日里只好穿素淡颜色的衣裳,其婉一眼瞧中了一匹青色莲纹的软缎,正想拿,还没下手却被那个锦罗抢了过去”
行昭正襟端坐于正首之上。
话儿听到这里,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妃子们之间都会因为内务府派的东西将闹起来,何况两个都是寄住在宫里头的小娘子。
轻轻抬下颌,示意莲玉将话说下去。
“其婉当然不服,宫里头讲究富贵喜庆,每季也就那么几匹您能穿的颜色,您的份例是比照欢宜公主来的,一季三匹布,若没了这匹,您便只好穿一个杏黄色,一个月白色的了,两个颜色都不好看,皇后娘娘也不喜欢其婉原也是谨言慎行的人,只是那锦罗说的几句话儿将她了,她现在也万分扭曲,顾青辰喜欢做好人当圣人,她管不着,可顾青辰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踩着她的颜面做好人!
行昭沉了声没说话,其婉不敢抬头看,莲玉心头也惶惶然——蒋明英问了一声便没再过问了,摆明了是方皇后放手让姑娘自己去解决这件事儿
自家的小娘子自家知道,姑娘是个适合出谋划策的,是适合做军师的。顾家那个捏着把软刀子想要坏小娘子名声,这边让那个锦罗随意起了身就相当于凤仪殿对慈和宫服了软,可让她在这大热天的日头下就这么跪着,难保不出事——因为一匹布丢了条人命,保准明儿个阖宫上下沸沸扬扬地又要开始甚嚣尘上
明明是顾青辰先抢的东西,这样来一出,无论结果如何,顾家那个都是立于不败之地,都是有利可图的!
“行了。”
行昭声音清脆打破静谧,展了笑瞅了眼忐忑的其婉,吩咐道:“没多大回事儿,你也没说错什么,顾青辰确实没这个资格来教训我。”边说,边偏头将茶盅搁在案上,“可还是得罚一罚你,你这月份的月钱分给下头小宫人买糖吃,莲玉和莲蓉也罚三个月俸禄。”
其婉眉梢一喜,来不及欢喜,却听行昭后话。
“狠话都说出口了,衣裳还是没抢着,真是丢我们瑰意阁的脸往后要么不抢,要么就狠下心肠也要抢到,没道理受了气和委屈。还半点好处都捞不着。要是让方都督晓得。铁定笑你傻得慌。”
行昭笑咪咪地搭着椅背起了身,示意人把湘妃竹帘卷上来,招呼来莲玉:“让那个宫人先跪着吧,她主子不怜惜她,还能指望着别人怜惜?走吧,咱们去慈和宫瞧一瞧顾家姐姐穿上青莲色,到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
顾青辰喜欢耍心眼,她请好。只一条,别将别人拖下去。
是,宫里是个戏台子,敲锣打鼓之后,众人便咿咿呀呀地粉墨登场了,可她顾青辰又不是名角儿,没道理强求一群绿叶去称她这朵儿红花。
湘妃竹帘一寸一寸挪上来,日光便带着的气儿倾洒而来。
其婉愣了愣,待行昭走远了,这才悄声悄气儿地给莲蓉赔不是:“是其婉连累两位姐姐了。”
莲蓉抿嘴一笑。伸手弹一弹小丫头的双丫髻,笑道:“没你事儿。姑娘是恼我与莲玉没一早将这事儿告诉她,倒让慈和宫那个先下手了,算起来我们的过错比你大,姑娘没明面上责怪我俩,是在给我俩颜面呢要这月份没钱买零嘴吃尽管来找我们,别的不敢说,莲子酥管够!”
若叫行昭听到莲蓉这番话,一定心下大慰。
可她应当是听不见了,一路盛夏,繁花似锦。
两世加起来,行昭来慈和宫的次数,满打满算,一个手就能数完。原先顾太后还好的时候,不喜欢她去,可以看做是老人家守旧怕行昭身上的孝冲了她的福气,可行昭却觉得顾太后未必就没有怕,做贼必定心虚,顾太后不想见她也是有道理的。
日头晒得很,行昭选了条廊桥路走,避在阴凉下,走得不急不缓。一道走,一道脑子里在过顾青辰的事儿,将走过太液池,行昭却陡闻身后一声唤。
“温阳县主!”
扭头回望,看见六皇子提着长衫,快步走过来。
行昭不自觉往后一退,规规矩矩地敛眸问礼,余光却瞥见了六皇子两鬓有汗,走得很急,心里暗叹一声,自个儿也说不清楚叹了个什么名堂。
六皇子好容易站定,少年郎颔首回礼,笑一笑朗声:“身子不是才好些吗?这几日热得常先生的课都停了,日头这样大,还出来走动?”眼神又往莲玉那头瞧一瞧,“也不叫丫鬟拿个罩盖来,风寒如体最忌再加风热。”
这是她头一次听见六皇子这么多话吧?
这好像是她今年第二次见到六皇子吧?第一次是在除夕家宴上,他隔着人朝她举杯致意。
行昭眼神落在六皇子微微卷起的长摆上,是拘于礼数,更是拘于规矩,并不敢抬头看。
“谢过端王殿下关心。”行昭答得简洁明了,陡然发现她欠六皇子好多句谢谢,给信是一次,托欢宜给她递消息是一次,送石头是一次,谢谢攒多了,她都没这个脸面道谢了。
行昭抬了抬步子又往后退一退,显得有些局促难安,“从凤仪殿去慈和宫也不算很远再穿过春绿殿就到了”
六皇子面色一滞,眉心沉了沉,小娘子许久不见,是长高了许多。往前到他的胸口,如今险险要到他的肩了,仍旧微不可见地弯了弯腰,与之平齐缓言问:“慎冒犯多问一句,县主去慈和宫做什么?”
老六凑得越来越近,眼神变得越来越亮,行昭心里头就越慌。
和前世见到周平宁的情窦初开不一样,这回是货真价实的慌张,慌得想赶紧跑开,行昭下意识地撇头避开,“是去瞧一瞧顾家姐姐”鬼使神差地加了后句,“她的侍婢跪在瑰意阁的宫道上”
六皇子先是神色一黯,接着眉头愈锁愈紧,沉声接其后话:“顾家娘子办事老道,又一向目的明确,请皇后娘娘出面虽是杀鸡用了牛刀,可也好过你”
话头一顿,少年郎陡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行昭的模样,小娘子明明心里是发虚的,可还是强硬起来去诈那个市井婆娘,一直是神情很笃定,神采也很飞扬。
无端放了心,可还是转了话头:“千万莫硬扛,什么名声都是小的,名声当不了饭吃。顾家娘子口甜心苦,你若觉得委屈就放声哭出来”越说,原本放下的心就越提了上来,“要不慎陪县主一起去?或是叫上大姐?”
大姐就是欢宜。
行昭缓缓抬了头,眨了眨眼,眼里酸酸涩涩的。
六皇子不是一向是个风度翩翩,做事说话都是缓声缓气儿,书生气十足的小郎君吗?
什么时候变得和黄妈妈一样唠叨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