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蛮蛮没有去找富小明。
时间还早,肖蛮蛮开车去了一趟郊外的爷爷奶奶家。
寒冬腊月,连续几天的雨夹雪,还不到下午三点半,天已经暗沉沉的仿佛要垮下来一般。
一见到孙女,肖老太就迎上来:“蛮蛮,你又来看我们了……呀,买这么多东西干嘛呀……”
话虽如此,却眉花眼笑。
肖嘉水也迎上来:“蛮蛮,外面这么冷,快来烤烤火。”
堂屋里,生着一个大火盆,肖蛮蛮把手伸向炭火烤了一下,然后把三四个大袋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除了一些保健品,营养品之外,还有给二老买的新衣服。另一个大袋子里,却全是各种各样的常备药:“我妈托人从国外代购的,上面我都贴了详细的服用方法……”
肖老太很是高兴:“还是我们蛮蛮细心。”
肖嘉水:“你妈还好吗?”
“很好。她和一帮子老姐妹飞西双版纳过年去了,要不然,今天会跟我一起来的。”
肖老太立即道:“什么?你妈一个人跑去外地过年,不管你了?”
肖嘉水:“这……蛮蛮你一个人在家过年?”
肖蛮蛮和颜悦色:“我都二十四五的成年人了,最怕被父母天天栓在裤腰带上,那样,就真的成巨婴了。我妈有自己的娱乐有自己的兴趣,不天天盯着我,我反而轻松自在,是我强烈要求她自己去玩,不要管我的……”
那冬从不过多干涉女儿,从不口口声声“我为你辛苦了一辈子”——这是肖蛮蛮最欣赏她的地方之一。母女之间,不该是连体婴儿,而该各有各的生活。
一个人(父母),若是把全部生命(希望)压在你身上,以爱之名,彻底控制,那才可怕。
老太太满脸的不以为然。
肖蛮蛮知道观念不同,无法说服,转而递过去两个大红包:“奶奶,这个是给你和爷爷的;姑妈,这个是给你的……”
肖老太看到还有大红包,马上就高兴起来,肖嘉水也很是惊喜:“蛮蛮,怎么连我也有?”
“姑妈照顾爷爷奶奶也辛苦了,这是应该的……”
肖嘉水惦着厚厚的红包,忽然红了眼圈:“还是我们蛮蛮懂事,知道体谅人,你看,其他人还说我天天觊觎你爷爷奶奶的财产,到处说我坏话……”
其他人,当然就是肖嘉河一家人。
肖嘉明一死,肖家的主心骨(摇钱树)没了,三兄妹算是彻底分道扬镳了。
刘娜口口声声钱在大姑姐手里,女儿照顾父母天经地义,然后,顺理成章不露面了,不但不露面,还经常在亲戚中讲是非,讲大姑姐如何把着二老的钱,全部变相挪到她自己的小家……刘娜说:无利不起早,你看大姑姐现在一手遮天,我们没有说话的份儿,那我们只好不管了。
等到肖嘉明的遗产下来,一家人打探到二老竟然分到了30万现款,这一下,马上又蠢蠢欲动了。肖嘉河直接跑来,说这30万现款现在就要分了,以后时间长了,怕被人(肖嘉水)侵吞了。
刘娜也哭哭啼啼,你小孙子房子没有车子没有,以后打光棍我看你们怎么办。
七大姑八大姨也说:得趁着清醒的时候,先照顾孙子啊,毕竟孙子才是你的根啊。搞不好,以后真的被肖嘉水一家人侵吞了,那就是全部便宜外姓人了。
肖老头被说动了,马上就答应先分十万给两个孙子。可是,肖嘉水的子女不干了,儿子儿媳妇直接跳出来:这才30万,你们急什么?二老都80岁的人了,分分钟生病住院,哪一次住院的花费不是以“万”为单位?
30万,二老,你们以为可以住得起几次院?
等钱分完了,人躺医院里了,指望你们拿钱???吃进去的东西还有吐出来的?不能分!
这钱可是大舅留给外公外婆的保命钱,你们有脸分吗?分了吃得下去吗?
再说,你们非要分钱的话,还必须经过肖蛮蛮同意,你们问她意见了吗?
这钱是肖蛮蛮亲自拿来的,我们就只认她,她同意分,那你们再来,否则,别想了。
这30万,那冬可是做了精心准备的,直接给肖嘉水掌管着,肖嘉水有绝对主动权,不拿出来分,二老也没法。
而且,肖嘉水管账之后,可能是因为她的儿媳妇当众发过毒誓,她也比较忌惮,所以,她的儿媳妇做主,帮她做了个表格,把每个月的各项开支明细,写得清清楚楚,定期会发一份给那冬和肖蛮蛮。
尽管那冬再三表示没必要,但是,她还是每个月必发,直接说:大舅妈,你放心,我们不会昧着良心,一分钱都不会私吞。
肖嘉河对此举动却大为不满:说那冬都离婚了,早不是肖家人了,你们发给她干嘛?她算老几?
肖嘉水一家人当然也对肖嘉河早就不满了:你一家子偶尔来一次,都是空着手,老太太还得背着我们把冰箱里的排骨或者其他亲友送来的牛奶保健品什么的拿给你们带走。结果,你们还挑三挑四,指责这里没照顾好,那里不妥当,敢情你们光出一张嘴,成监督员了?
肖嘉水的儿子就直接怼二舅了:这是大舅的遗产啊,大舅妈也经常给二老买东西啊,怎么就不能给她看了?你们还一分钱不出,不也看了?
肖嘉河当然就炸毛了。
两家人大吵一架,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从那以后,肖嘉河全家人直接就不登门了。
这都马上要大年三十了,也没说来请二老吃个饭,拿点礼物什么的。
……
虽然这一切完全在预料之中,可肖蛮蛮还是暗叹一声,只好言好语安慰了肖嘉水几句,就马上挽起袖子帮着打扫院子,里里外外替二老洗漱一番。
肖老头则很少开口,只顾忙着在一边悄悄吃孙女拿来的卤排骨——那是本市一个百年老店的最著名的卤菜,他特别喜欢,每次肖蛮蛮来都顺道给他买两三斤,让他偶尔解解馋。
连续几次脑梗复发,尤其是大儿子死后,他时而精明时而糊涂,有时候坐在旁边痴呆呆的,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好像木偶一般,看着也着实可怜。
肖蛮蛮里里外外帮着收拾了一番,这才拿出两件新买的羽绒服:“来,爷爷,你试试看,这衣服合适不……”
肖老太早已迫不及待地拿起自己的那一件穿上,眉开眼笑:“蛮蛮,你看我这件好看吗?”
“好看,好看……”
肖老头也穿上自己那一件,忽然笑起来:“我还从来没有穿过这么舒服的羽绒服,好轻便……蛮蛮,这衣服多少钱?”
“两千多一点点……”
肖老太惊叹:“两千多?一件衣服两千多?我们真的一辈子从来没有穿过这么贵的衣服……难怪这么轻便这么暖和……”
老家院子大,二老经常又舍不得开空调,冬天的时候全靠烤火,冻得哆嗦,所以肖蛮蛮一合计,就给他们买了两件质量很好的羽绒服,号称在零下三十度行走都无惧风雪的那种。
肖老太连声道:“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穿这么贵的衣服简直太浪费了……”
肖蛮蛮:“正因为年纪大了,才更应该享受一下。”
肖老太连声道:“真没想到,这一辈子(唯一一次)穿贵衣服,居然是我们孙女买的……还是我们蛮蛮好啊……”
……
肖蛮蛮吃了晚饭才告辞。
肖嘉水和二老送她出大门。
肖蛮蛮上了车,见她们还站在门口。
一言不发的肖老头忽然问:“蛮蛮,你下次好久回来?”
“过几天我还来,你们放心。”
肖老头听得她过几天还来,好生高兴,转头对肖嘉水说:“那只大公鸡先别杀,等蛮蛮来了再杀,蛮蛮喜欢吃凉拌鸡……”
肖嘉水连声道:“好好好,那么大一只鸡,杀了我们三个也吃不完,等蛮蛮来了再杀……”
车子开出去老远,肖蛮蛮心中还不胜唏嘘。
父亲活着时,她三五年也不见得去爷爷奶奶家一次,反倒是父亲去世了,她十天半月就去一次。每一次去,都会帮着干活,打扫,而且从来不会空手。
不止是她,就连那冬也经常让人代购常备药,花了许多钱,只从不宣扬而已。
正如那冬所说:你爷爷奶奶分给你的拆迁房,哪怕是一纸空文,至少,代表他们已经妥协了。
他们已经让步了,我们当然也得让步。
许多人,争的并非父母的财产,而是一个态度!
态度很重要。
其实,肖蛮蛮压根不在乎那套不存在的拆迁房(也许永远都不存在),她只是想,大家说多子多福,可现实中,根本是多子多累,父母一碗水端不平,老了,基本上都没什么好下场——像爷爷奶奶这样的老年人,现实中多的是!有劳力有价值的时候,子女轮番争抢,没劳力没价值了,子女轮番踢皮球,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得到越多的那个子女,现实中,往往更不孝顺。
车子开到小区门口,已经快晚上八点了。
肖蛮蛮在地下车库停好车,走出电梯。
不由自主,又步行到了小区门口。
富小明,就住在对面街道的酒店里。
她忽然担心:这个无业游民有钱吃饭吗?会不会一直饿着?
毕竟,自己只给定了一周的酒店,忘了给他钱。
一念至此,肖蛮蛮急了,赶紧跑到前面一家苍蝇馆子要了两个炒菜。等待的时候,看到旁边桌子上一对母子,只有一盘青椒肉丝,六七岁的小男孩狼吞虎咽地吃,母亲则就着免费泡菜吃白米饭。小孩脸上有明显的巴掌印,好像眼睛都哭肿了,但并不影响吃饭,很快,一大盘青椒肉丝就风卷残云般吃光了。
母女俩前脚出门,老板娘马上就叹一声:“这个娃娃好造孽,因为坐地铁掉了十块钱,被他妈暴揍一顿,女人就是这样,打了又心疼,这不,请娃娃下一盘馆子(当赎罪)……”
肖蛮蛮:“掉十元钱就打成这样?”
“穷啊。他妈就在前面的超市上班,一个月不到两千块,都快活不下去了,掉了十元钱当然心疼……”
“她爸爸呢?”
“早离婚了。其实,那个瓜男人(她前夫)有两套房子,但二婚另外生了一儿一女,就找各种借口,一分钱抚养费都不拿,这两娘母造孽得很……”
天下最惨的群体,惨不过单亲妈妈。
老板娘犹气咻咻的:“要我说,直接抄把菜刀和渣男拼了,两刀砍死他,你让我有命没钱花,我让你有钱没命花……”
炒菜的老板没好气:“女人,也就是过过嘴瘾而已,真打起来,你干得赢哪个?再说,砍得两败俱伤,娃娃哪个管?”
老板娘不甘示弱:“我告诉你,你要是背着我有私生子,我就两菜刀砍死你……”
老板;“我们这种qiu(脏话)钱没得的耙耳朵,哪来的私生子?”
又恨恨地补一句:“你每个月给我200元零花钱,有别的女人看上我的话,那可能是真爱了……”
寥寥几个食客,听得哈哈大笑。
……
两个菜炒好了,又要了一个大份米饭。
打包好了,肖蛮蛮拎着就走。
刚走到门口,房间门就开了。
富小明满脸笑容。
他一直在等她。
他的目光,简直如冬雪天破空而出的阳光。
依稀,又是初相识那张令人心跳不已的脸。
肖蛮蛮低下头去:“你饿了吗?快吃点东西……”
富小明也不客气,打开盒饭就吃起来。
他还是慢慢地吃,对任何东西都津津有味。
无论什么饭菜到了他面前,都像是在吃山珍海味似的。
等他吃完了,一切收拾好了,肖蛮蛮才拿出一叠现金,又拿给他一个手机:“这是我的另一个备用手机,开通了手机支付,随时可以用……”
富小明接过手机,看了看。
肖蛮蛮又把那张银行卡递过去,慢吞吞的:“富小明,这东西本来就是你的,你拿着吧……卡上的钱,我一分也没有动过。”
他笑笑:“其实,钱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如果我想得到钱,那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肖蛮蛮:“……”
肖蛮蛮默默地站起身,要走了。
他一直凝视她。
走了两步,肖蛮蛮又停下来,但是没有回头:“富小明,你以后还会随时消失(不辞而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