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即将陷入黑暗,但旧金山南部码头区依然喧哗一片。
和市区其他几个码头一样,这里已经陷入混乱,到处都是试图挤上船逃生的人,而在码头主要位置停泊的船只则被战车和军人团团围住,只有拿出船票的人才会被获准进入通道,而在另一头的货船泊位,一队队贴着政府标志的汽车正在驶上码头,由船上的装卸机械把车上的东西疯狂搬上船去。
“胆小鬼!”“他们抛弃了我们!”“嘴上说得好听,结果还不是先逃跑了!”“混蛋,我的儿子还在战场上!”
人群中咒骂声此起彼伏,不少人情绪激动地想要冲进封锁线,却始终无法越过机甲步兵们的拦截,有人试图朝封锁线内投掷石块,但马上就被警察用麻痹枪打倒,像拖尸体一样拖到一边去了。
“没有用了,我们上不了船了。”约翰·霍尔特抱着三岁的女儿,脸色铁青地站在码头边缘。他们一家人根本挤不进陷入狂乱的码头。
“或许……我们应该再向南碰个运气。”他的妻子梅丽莎低声说,“比如说,去洛杉矶……”
“你没看见那些运输车都挂着洛杉矶的车牌吗?连洛杉矶的官方车队都在往这边赶。”约翰回答,“我刚查了网络新闻,联盟军已经从海路开始封锁南部了,从洛杉矶那边出海几乎是必死无疑。”
“那……怎么办?”
“不知道,我要想想……”约翰苦笑道,“或许留下来也是个选择?”
联盟军对西部的宣传攻势里,“放弃抵抗的平民将重新恢复美利坚共同体公民的身份,不会受到任何迫害”一直是很重要的一条,事实上眼看上船无望,也确实已经有很多人散去,试图在联盟军到来的时候碰个运气。
但是梅丽莎摇了摇头:“亲爱的,别忘了我们都是俄勒冈大学医学院的人。”
约翰听到这句话,也只能叹口气。
俄勒冈大学医学院,创立于2065年,其特殊之处在于,这是一所完全为了与巴特明斯人合作才建立的医学院。在成立之后的数十年里,巴特明斯人将大量技术投放到这所医学院,直到黄石火山喷发,这种技术合作才告一段落,但医学院内的技术依然是各方势力窥伺的焦点,而作为医学院的正规医生一旦落入联盟军手里,几乎可以想象接下来就是至少以十年为单位的软禁,直到掏出脑袋里最后一丝有用的东西——这些遭遇已经被其他一些不幸的同事所印证过了。
“见鬼,就没有什么办法吗?”约翰喃喃自语,“对了,还有黑市……也不知道现在船票是什么价格了,但总可以试一试……”
就在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看到陌生的来电号码,约翰愣了一下,迟疑着还是接通了:“喂?”
“约翰·霍尔特吗?”一个似乎有点熟悉的男子声音传出来,“我是赵宇……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还能登船吗?”
“登船?”约翰苦笑一声,“现在码头一片混乱,我们连挤都挤不进去。”
“很好……唔,我的意思是,我或许有办法帮到你们。”赵宇说,“半个小时以后,我们在阿拉梅达码头见面怎么样?你找得到吧?”
“阿拉梅达?好的,我知道了。”约翰挂掉电话,回头看到妻子疑问的眼神,迷惑不解地耸耸肩,“赵说他可能有法子帮到我们。”
阿拉梅达是位于海湾东侧的一个码头,虽然已经离开了西侧的主城区,但这里依然不可避免地陷入混乱。还怀有一线希望的人把码头团团围住,放弃希望的人则开始在街道上抢掠,约翰一家战战兢兢地绕开所有看上去怒气冲天的人,终于在天黑以后来到了阿拉梅达码头外面,这时候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约翰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来不及了。
“嘿,约翰,我们在这边。”赵宇在一个街口探出头来朝他们招手,“今晚可真够乱的。”
约翰抱着女儿赶紧跑过去:“感谢上帝,你还在这里。”
“因为我觉得你没理由放弃我说的这个机会。”赵宇还是和夫妻俩又拥抱一次,然后拿出一张卡片来,“拿着,这个或许用得上。”
“这个是……?”约翰借着灯光端详手里的卡片,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却始终不敢说出来。
赵宇微微一笑:“WPA公民专用通行证,克里斯丁已经帮你们修改了里面的信息,阿拉梅达码头2号船位的‘特拉苏尔’号客船,今晚11点半准时启航,希望你们不要嫌弃是次等舱。”
夫妻两人彻底愣在了那里。
他们当然知道WPA公民通行证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西海岸共和国的任何人都没有理由阻止他们登船!这张卡片在今晚的价值已经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现在在旧金山的人里至少有三分之二愿意用任何代价来换取它!
而赵宇就这样把它给了自己?
“中国有句老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赵宇看着他们的表情,有点难为情地挠头,“在我从那个冰柜子里爬出来的最初三个月,没有你们的照顾,我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巴特明斯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而你们让我这第二次生命像个正常人,而且你们还保住了我在旧世纪最宝贵的纪念品。我也没有别的礼物能送给你们,WPA公民身份是我唯一能帮到你们的——好了,时间不多,你们现在就带着伊莎走吧,去安全的地方。”
“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约翰结结巴巴地说,“这个礼物实在太珍贵了……”
赵宇拍拍他的肩:“知道珍贵就好好拿着!想要回礼的话,到了夏威夷记得打电话给我报一声平安。”
“你们赶快走吧,我们也很忙呢。”克里斯丁在旁边插嘴,“我们还得赶时间,去别的地方再拿一张通行证。”
约翰激动地点点头,梅丽莎抓住丈夫的衣袖,向赵宇和克里斯丁深深鞠下一躬,然后三人转身向阿拉梅达码头跑去,伊莎在父亲的肩头朝赵宇挥手。
赵宇也挥手回应,直到目送那一家人消失在人群里,才回过头看向克里斯丁:“那张卡没问题吧?”
“你第一次看我黑别人系统吗?”克里斯丁没好气地反问,“又不是凭空生出一个新的WPA身份,只是用他们的资料顶掉你的资料而已——我可是问过你的,你对自己失去WPA身份一点都不心疼。”
赵宇干笑两声:“那不也是你说过还有别的办法,我才敢给他们嘛。”
“我也说了接下来这个办法赌运气的成分更高。”克里斯丁哼了一声,“走吧,今晚时间还很赶呢!”
“目标是哪儿?”
“当然是唐人街!”
旧金山唐人街,赵宇下午逛街的时候也到过这里,总觉得和印象里有点不一样,但想想离自己熟悉的时代已经过了一百多年而且还经历了一次大灾难,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应该都在可接受范围之内,但直到现在,他和克里斯丁重返唐人街,他才发现到底哪里不对。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让他看到唐人街中央一座足足有三百米高的建筑,周边装饰性的灯柱正在夜色中发出红色的光芒,让它的外部轮廓显得更加清晰起来。
赵宇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座建筑,下半部是由几个巨大支架撑起的粗大圆柱体,上半部好像正待发射的火箭,还有最顶端的圆球状建筑和圆球上面的天线……
“有没有搞错。”他低声嘀咕一句。
这玩意不就是小一号的东方明珠电视塔么!
为什么离魔都隔了一个太平洋,差不多有一万公里距离的旧金山会有个东方明珠电视塔!
不过克里斯丁显然根本不纠结这个,她直接到了电视塔的底部,跟一楼门卫室的人说了两句什么,然后示意赵宇跟她一起进去。
“你都说了什么?”赵宇好奇道。
“说我们有政府工作人员身份,能不能拿一张船票。”克里斯丁回答,“门卫让我们直接去50楼问负责人。”
“……我们还有这个身份?”
克里斯丁不在意地撇嘴:“我随便黑了两个洛杉矶来的废物的资料。”
赵宇一愣:“这样岂不是那边有两个人上不了船?”
克里斯丁冷哼一声:“那是两个作战参谋部的家伙……国民军还在作战,他们本来就不该上船!”
作为一个有着近一年从军经历的退役士兵,赵宇马上同意了这句话,随即他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我们现在的身份是?”
“你是作战参谋部中尉科利尔·陈,我是中尉温妮·朗特。”
“哦哦,升官了啊,甚好甚好……”赵宇大为欣慰,“总算不是二等兵了……”
说话间电梯已经到了50楼,这层楼只有一个大房间,从电梯口就能远远看到房间内部的陈设:似乎是设置了一个大屏幕,屏幕上不停跳动着各种画面。
“我在网上搜到的信息,唐人街的华人大部分已经撤离了,只有这座楼里的人会坚持到最后一刻,专门为华人办理登船手续。”克里斯丁低声说,“所以一会儿你得打主力,别露馅了!”
“你一分钟之前才把那个掩护身份告诉我!”赵宇有点抓狂,只能希望负责办理手续的人看自己一副标准中国人长相,普通话也能说得挺溜的份上直接按个通过算了……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唱个国歌的……
思绪纷飞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这层楼居然一个工作人员都没有,只有房间里一个人背对他们,一直盯着前方的大屏幕,赵宇注意了一下,发现屏幕分成很多小画面,播映的都是城市各个角落的画面。
“这好像是覆盖整个旧金山的监控系统。”克里斯丁跟赵宇咬耳朵,“一个民间社团怎么能搞到这种东西?”
“因为这里是旧金山,北美大陆华人比例最高的大城市。”那个看屏幕的人听力似乎不错,远远的接口道,“我们和当地政府有着非常密切的合作。”
说话的同时,那人从沙发里站起,向赵宇和克里斯丁转过身来。
这时候赵宇才看到对方的长相。这是一位外表非常有个性的青年,他穿着白色唐装,长长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竟也是一片纯白,连一点黑色都看不到,但他又不是白化病人或白种人,因为除了头发以外他依然有着非常典型的东亚人特征,眉毛和眼睛也都是黑色——那双瞳孔和整个面部比起来略微小了一点,让他多了一丝邪气,更令赵宇脑子里隐隐出现了预警,这个感觉告诉他,虽然对方现在看上去是安全的,但最好不要招惹他——那个人的体内似乎蕴藏着非常危险的东西。
而在这张脸上,最显眼的却是青年额头上的一道疤痕。这疤痕从额头正中的发际线偏下一点一直延伸到双眉之间,显然也有点年头了,在额上陷下去极深,就像多出一只眼睛。
赵宇禁不住猜测当年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这样的伤,直到克里斯丁偷偷扯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呃,你好,我是洛杉矶作战参谋部的科利尔·陈中尉,我们和同事们失散了,听说这里可以拿到去夏威夷的船票,所以过来问问……”
白发青年微微一笑:“我知道,我等你们很久了,赵宇先生,还有这位美女——呃,你更喜欢哪个名字?拉露娜·马塔还是克里斯丁·桑切斯?”
这句话说出来,赵宇和克里斯丁都忍不住退了两步,克里斯丁更是伸手去摸腰间的手枪:“你还知道什么?!”
“别紧张,我要是有恶意的话,你们还能走到这里?”白发青年说,“而且我对你们其实没什么兴趣,只是有人找我帮个忙而已。”
赵宇吞了口唾沫,问道:“你是谁?”
“我吗……呃,目前勉强算是旧金山华人社团的最高负责人吧。”白发青年依然带着波澜不惊的微笑,“我的名字是司马山,你们叫我司马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