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寒冬,外头的风吹起来一点都不给人留情面的,从江城一路到京城,连都转了个脸,坐在马车里的小姐,自然也是换了个人的。
如今车队正赶着路,这么一小队的人,这么长的路,也没有遇见个什么劫难,也算是他们福大命大。只是家世凋零,不算富贵的家族没了个顶事的人,就是伺候人的下人,也早早地散了不少,如今愿意跟过来的,是忠是奸如今都难以分辨。
索性一起跟来的丫鬟平平是个实心眼的,这些天忙前忙后的,大冷的天,她倒是愿意动弹。
马车外面是寒风刺骨,这马车里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马车是好些年的款式了,最简便的那种,里面没个卧榻,谢临春这些天都是半窝着睡的。不仅如此,因着天气变冷,手上也没有个趁手的取暖物,她与平平想了法子,最后还是打开了原身带的装衣物的箱笼,将里边的衣服都取了出来,全都铺在了马车当中。
平平那丫头在取衣服的时候眼泪婆娑的,取出来一件舍不得一件,絮絮叨叨地讲着那件衣服的往事,谢临春也就听了不少关于原身的事儿。
只是这些衣服都是夏装,铺出来放到马车里只聊胜于无,谢临春总不能让自己冻死,也就只能这样了。
原身冬装还未来得及置办,父母就突然离世,留下了原身这么一个姑娘,年龄不算小,可是在这飘萍浮世,一个小女子也难以维系,原身早在这颠簸的路上去了,最后换了谢临春来。
可谢临春也难以改变什么,只是听着耳边渐繁华的声响,庆幸好歹是到了京城。
京城安国公府谢国公共三子,前两子皆为正室所出,只这第三子出于府中的舞姬,是国公醉酒后的产物,不得父宠,并与太太仇视,日子并不好过,只草草地考了个功名,寻了个外放走得远远的了。
谢临春如今这个身体,父亲便是这个处境尴尬的庶子。
只是她今日回到国公府,处境便是连她父亲都不如。
谢临春并未十分忧愁,快穿总是有好有坏,更差的条件她都遇见过,如今这个也算是有个容身之所了,只能算差,不能算坏。
天阴风寒,安国公府一大家子人聚拢在一块儿,三两拥一火盆,边上有丫鬟时不时添上热茶,案上也搁了不少瓜果,闲时说说嘴儿,都聚在一起,比在各自院子里好过活些。
府中人员虽多,但并不复杂,两子全都出自老太太,碍眼的庶女都嫁出去了,留下来的,都是自家人,自是融洽,加之两个儿子都争气,哪怕没了爵位点缀着,出去也丢不了人,故而妯娌间也少了一些争锋,个赛个的能干。
徐氏是徐老太太的侄女,也是她小儿的妻子,与徐老太太关系亲近些,只见她和老太太挨着坐在一块儿,闲说了几句话,逗得老太太眉开眼笑的。
她得意着自己在老太太这里的脸面,错眼一看,却瞧见了另一个火盆边上坐着的小妾怏怏不乐。这小妾是大嫂家的,虽是个玩意儿,却得她大伯的脸,在家中混得开,平日里见到都是三分颜色六分笑脸的,如今愁眉愁眼,竟也有几分别样的姿色。
徐氏心中一凛,庆幸了好半天这等尤物不是自己屋子里的,她可不如大嫂,是决然坐不住的。
于氏也坐不住,她看屋子里几个小妾本就眉眼不是眉眼、鼻子不是鼻子的,如今看到这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愁态,可不觉得她是真的愁,这就是狐媚呢!
“柳氏,现下爷们都不在,他们解不了你的愁,但是这儿姐姐妹妹都在,都是自家人,你这耷拉着脸色,可是遇上什么了?不如与我们讲讲,好让我们瞅着能不能解你的愁。”
小家子之间的事儿老太太都是不管的,儿子的妾室有甚好管?当初她婆婆也没有插手管她这边的妾室,哪家人不是自己解决的?老太天坐得住。
只是于氏到底心急,正室夫人,何至于在大庭广众下给妾室脸面,这柳氏就是脸色惨白,也不至于她来担心!
于氏不是自己贴心的儿媳妇,老太太与她就是面子情,各过各的日子,互不为难便是,如今她也是这个态度。
那柳氏出身画舫,是老大上峰送来的礼物,老大收了,用过几次就食髓知味,之后便离不了了,风流的性子也不知是遗传了谁,整个谢家都没见过这样混不吝的。好在这人在女事上有些龌龊,但大方向从未出错,能力与手腕都有,她这两个儿子才没有坏了情谊。
出身画舫,连身段都与其他人是不同的,柳氏坐着还坐出来风流的姿态,她声音低落,“昨日里大爷说要将三爷家那姑娘安置在小重楼呢,那边地界远,这么一个背井离乡,身世又可怜的姑娘,可不是让人心疼?”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一直都冷眼旁观大儿子屋子里的破事的老太天立马就黑了脸,对柳氏再没有了好脸色。一瞬间,屋子里明明好几个火盆,主子们手边几子上的茶杯里的水都还冒着热气呢,但是屋子却冷了下来。
正恰好。
从侧门一直到这个正院,来往的仆从行色匆匆,紧赶慢赶地将消息送到了老太太身边的徐妈妈耳中。徐妈妈听得消息,脸色一整正,让这传消息的人先下去,自己进了院子,到老太太身边,与她道,“那人到了。”
徐老太太的心情这下是彻底好不起来了。
她的脸一板,好些时候才恢复过来,然后不冷不热地说,“那还不让人进来。”
如今国公爷还没有退下,府中还是他那个老头子说事。老太太很确定这老爷子对三子没有什么感情,但是如今那三子已经过世,不过留下了一个姑娘,造成不了什么威胁不说,自己如果要和这么一个毫无根基的姑娘计较,那是比于氏还不如。
徐妈妈听言,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然后行步匆匆去吩咐下人了。
谢临春是从侧门进的。
大门大户的人家,基本都不会开正门迎客,除非这个客人非富即贵,不然开正门太过郑重,反而会损了福气。
在快到安国公府的时候,她便与平平两人把马车上的衣服都折叠收好了,只是身上穿着的这件不太合身的冬装无法掩饰,天冷也难以换成夏装,便只能就这样去见人了。形势所迫,她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的事情了。
如今这个形势,她的情况的确比父亲还更尴尬些,但是换个思路去想,她是一个女孩儿,背后没有任何助力,看着也不显,完全不会威胁到国公府其他人的利益,其实也是一个相对好的处境了。
至少老太太如果心里有数的话,就不太可能与自己作对。
不然就失了大家妇的风度了。
徐妈妈在谢临春下马车的时候就看得仔仔细细的了,这位瞧着的确有好几分当初那舞姬的风采,生得是风流自成眉眼精致,恐怕老太太看了之后还得心梗。只是除却这外貌外,她一身的穷酸也是肉眼看见,这么冷的天,身上就一身不太合身的袄子,连府中体面些的丫鬟都不如。
徐妈妈是和老太太一起在府中浮沉到了现在的老人了,眼里看过去冒出的全都是心眼子,眼睛这么一转,什么情况都想到了。
她首先想到的是,好在现在国公爷并未回来,不若瞧见自己的骨血这般寒酸,那指不定要如何心酸呢,心酸暂且不用她们管,可若是因为这小娘皮怪罪到了老太太身上,那便是万万不可的了。
“这位就是大姑娘了罢?”徐妈妈一副热情好客的样子,谢临春刚下车没有多久便迎了过去,把人引到了一个小轿子前,“这边来,府中地界大,娇客们都是需要坐轿子过去的。”
谢临春在谢家也算是年龄最大的姑娘了,她父母成婚迟,但是叔伯都是先有的儿子才有的女儿,这年份一往后退,就显出来了谢临春。
她坐在轿子上,看着府中的流连美景,亭台楼阁、流水假石,从侧门走出去,便是另外一番天地,都是原身从未见过的景色。
平平更是小地方来的,根本就克制不住自己,进来了之后就左右观赏,生怕自己漏过了半分景致,只原身的规矩大,才让她没有咋咋呼呼地在这个地界惊呼起来。
但她这般“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模样,已经足够让徐妈妈轻视了。
徐妈妈心知老太太心里的不舒服,是因着那舞姬的特殊之处,可是这么多年过来了,老太太的地位越来越稳固,其实少计较,自己会舒朗一些。可是人老了老了,却更加固执,眼中钉便是眼中钉,老太太根本就没有想过拔除。
可瞧着这一对主仆的模样,和府中其他的娇客相比,可不是云泥之别?徐妈妈看不上谢临春,更看不上她身边跟着的平平。
当然,更加看不上的是,当初连斗的资格都没有的舞姬和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