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慈安想着,这个孩子的来路太特别了,生了下来之后,最好的安排,就是养在宫外,隐姓埋名,闲闲富富,终其一生——如是,对孩子的额娘好,对孩子的阿玛好,对孩子自个儿,也好。
其后,穆宗染毒,龙驭上宾,天崩地陷,乾坤翻覆,养心殿西暖阁内,关卓凡向慈安报告,慈禧已经生产。悲喜莫名之下,慈安的表现,可说是“失态”的:恍惚、苦涩、语无伦次;待晓得慈禧生的是个男孩,她的失落,愈加之重,某种程度上,甚至可说是“失望”了。
那个时候,她对这个孩子的态度,无论如何,都算不得“正面”。
事情什么时候发生变化了呢?
天津之行。
两宫相见,尴尬人对尴尬人,哭哭笑笑,彼此周旋过一轮,进入寝卧,落坐之后,慈安的第一句话是:“咱们去看看小官儿,好不好?”
本来神色自若、言笑晏晏的慈禧,“刷”一下,脸就涨红了。
慈禧的尴尬,慈安既看在眼中,也有充分的理解,说:“你别多心,我就是挂着孩子,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慈禧不会相信慈安“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可是,慈安提出“看看小官儿”,确实只是出于“挂念”——姐妹、闺蜜生产了,前去探望,彼此寒暄过了,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看一看、逗一逗新生的婴儿,慈安虽贵为帝国第一人的母后皇太后,但在这一点上,同普通的女人,并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
若慈安像慈禧希望的那样,由头至尾,“装作不晓得这回事儿”,对慈安来说,就太没有人情味儿、太失礼了。
也就是说,直到彼时,慈安对这个孩子的态度,依旧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挂念”什么的,仅仅是一种普通的人情世故层面的“客气”。
可是,接下来,进入“婴儿房”,一切就变过了。
小床上,小人儿正在熟睡,脸蛋儿红扑扑的。
慈安看不见自己的神情,然而,慈禧、玉儿以及保姆、乳母等人,都留意到了母后皇太后的异样:眼角、眉梢、嘴角,同时向上扬了起来,眸光笑容,交织荡漾,整个人,散发着一层莫名的、淡淡的光辉。
慈禧是看过洋人的“圣母”画像的,当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姐姐的模样,同那个抱着什么小“耶稣”的“圣母”玛利亚,倒是有几分相像?
讨论了一轮“孩子像娘还是像爹”,又赞叹了一轮慈禧的“母乳喂养”,慈安终于恋恋不舍的说道,“行,孩子我看过了,心也就放下来了,咱们回去吧,再待下去,大约就要吵醒孩子了。”
就在这时,小床上的小人儿,手足扭动,“哇”一声,醒了。
大伙儿都以为,小家伙接下来必定是要哭闹的,孰料,小人儿瞪着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视线落在了唯一的陌生人慈安身上,然后,笑了。
这一笑,笑得慈安骨酥筋软,一个念头倏然冒了出来,她忍不住颤声说道:“我能不能……抱一抱他?”
慈禧当然不能拒绝,可是——
唉,这一抱,就再也放不下来啦。
小官儿的小手,很有力气的舞动着,他生下来没多久,胳膊还伸不直,慈安不由自主,俯下脸去,小官儿的小手,便摸到了她的脸庞,同时,“咿咿呀呀”的笑着。
小小的柔嫩的拳头,触到面颊的一瞬,慈安如同过了电一般,浑身颤抖起来,本来就已有些鼻酸眼热了,这下子,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簌簌而下,片刻之间,眼前已是一片朦胧,她不由急了,喊道:“我……我看不清了,快……快把孩子接过去!”
乳母赶紧上前,将小官儿接了过去。
一离开慈安的怀抱,小官儿立即放声大哭。
慈安掏出手帕,拭净了眼泪。
小官儿哭的愈加响亮了,乳母怎么哄都没有用,慈安忍不住了,“哎,还是……再给我抱一抱吧。”
于是,小官儿又转回到慈安的臂弯里了。
说也奇怪,一入慈安的怀抱,小官儿立即止住啼声,又“咿咿呀呀”的笑开了。
慈安只觉得,有一只小手,轻轻的拨弄着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她再一次鼻酸眼热了,不过,这一次,好歹忍住了,没有让眼泪流了下来。
那个时候,她就晓得,从现在开始,我这辈子,和怀里的这个小小的人儿,大约是分不开来的啦。
小官儿就这样呆在慈安的怀抱里,其间,慈禧说道:“姊姊抱久了,怪累的,我来替替手吧。”
慈安犹豫了一下,说道:“转了手,怕他又哭——我不累,且等他睡着了再说吧。”
就这样,一直等到小官儿重新睡着了,慈安才把他交回乳母,放回到他自个儿的小床上。
由始至终,慈禧始终没能“替替手”。
回到寝卧之后,慈安对慈禧说了这么几句话:
“这个孩子,打现在起,我只当他是我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这辈子……你放心,有我,就有他!”
这个话,慈安没有一丝一毫的作伪,事实上,其后午夜梦回,不晓得有多少次,那只柔嫩的小拳头,又杵到了她的脸庞?小拳头的小主人,又对着她,“咿咿呀呀”的笑着,手舞足蹈?
每一次,慈安皆神魂悸动,每一次,都是笑着醒了过来,然后,发现泪水已经流下了脸庞,甚至,打湿了枕头。
可以说,她比慈禧更盼着早点儿移跸颐和园——早一天搬进颐和园,就能早一天将小官儿接来,就能早一天将那个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早一天同那个小小的人儿肌肤相亲,早一天,看他朝着自己“咿咿呀呀”,展露笑容。
这个小小的人儿,会在自己的怀抱里,一天天的变长、变重,终于有一天,自己再也抱不动他了——那么,就牵着他的手罢!看他笑,看他哭,看他在阳光下蹦蹦跳跳!
这样的场景,一想起来,真正叫心魂俱醉。
可是,如果小官儿不养在颐和园,一切就不一样了!
小官儿养在颐和园,日日可以见面——若养在乐寿堂,一天即便见个五、六回,也是没有问题的;可是,若养在颐和园外头——
慈禧说,“咱们平日去看他,也很方便”——可是,怎么能跟养在颐和园里相提并论?颐和园里,一抬脚就出门儿了;颐和园外,出门儿可就不是“一抬脚”的事儿了!
还有,身为“颐养冲和”的皇太后,再怎么逍遥自在,也不可以见天儿的往园子外头跑啊?
还有,小官儿养在颐和园里,不论乐寿堂还是养云轩,慈安去看小官儿,都不必提前跟慈禧打招呼;养在颐和园外头,慈安去看小官儿,就不是打不打招呼的问题了——一定得有慈禧同行才成。
就是说,慈禧如果不去看小官儿,慈安也就不能一个人去了——慈禧到底是小官儿的生身母亲,这上头,自己怎么也不好偏了她的吧?
如是,之前魂牵梦绕之种种——什么“看他笑,看他哭,看他在阳光下蹦蹦跳跳”,便统统谈不上了!
一时之间,慈安实在是没有法子接受如此大的心理落差。
“小官儿的事儿,你有没有同他商量过?”
“还没有,”慈禧说道,“咱们搬来颐和园,拢共也没多少日子,这些天,他拢共也没有来过几次——这些情形,姐姐都是晓得的。”
慈禧的意思是,这“几次”,他有没有和我单独相处过,你都是晓得的——哪儿有机会和他商量小官儿事情?
“那就好——”慈安的声音淡淡的,“嗯,我是说,小官儿的事儿,应该先和他商量商量,再做决定——他到底是小官儿的爹,小官儿的事儿,一边儿一半儿,不能咱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慈安的语气异样,措辞更是异样——“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这几乎是在指斥慈禧专断独行甚至不负责任了。
一股怒气,涌上了慈禧的心头:不仅仅因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还有,“一边儿一半儿”说的倒也不错,可是,什么叫“咱们”?倒好像我这“一半儿”里头,还另有你的“一半儿”似的!
如果小官儿姓爱新觉罗,你是嫡母,如此说法,也就罢了——位份在那儿摆着,他的事情,你要插手,我也无可奈何;可是,小官儿姓关!——真正是“关”你什么事?!小官儿的事儿,我这个做娘的说话不算数,倒要请你这个外人来做主、来摆布?!
面儿上,自然不动声色,“姐姐说的是——下一回他过颐和园,我同他好好儿的商量商量吧!”
“商量商量”——是“我和他”,不是慈安的“咱们”。
如果是平时,这种措辞上的细微差别,慈安未必听得出来,可是,此时的慈安,却是分外敏感,她目光一跳,秀眉一扬,“好,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
说着,站起身来。
“哎——姐姐,总得先进了晚膳啊!”
“不必了!”慈安的语气,淡的有些冷了,“我那边儿,还没有撤膳,饭菜都坐了热水,都还温着——”
微微一顿,“就冷了,一样能吃!”
说罢,扭过头,径自去了。
母后皇太后从未如此“失态”过。
慈禧的怒气升腾成怒火,她抓起筷子,就要往桌子上拍去。
忍了忍,终于忍住了。
放下筷子,微微咬着牙,心里冷笑:
想来抢我的儿子?做你娘的清秋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