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庭桂立即“止哀”,瞪大了眼睛,“瑞国公、杨义……‘传’了十好几个人入宫?”
“是啊!”
“瑞国公也罢了,杨义一个太监——他想做什么?想乱政吗?”
见张庭桂明显没抓住重点,阮知方立即将话头接了过来:“瑞国公只是一个无职无权的宗室,一样没有‘传’外官入宫的资格!”
张庭桂一怔,随即“啊”了一声,“对,对!”
阮知方转向小太监,“他们都‘传’了什么人进宫?”
小太监扳起手指头,“应和公、太平公……”
打头这两个名字就不对劲儿!
前文有过交代,嘉隆王传位于庶四子之后,内疚神明,封王太孙两兄弟为应和公、太平公,并明旨,应和公、太平公不比普通宗室,仪同皇子。
嘉隆王这个特殊的安排,其初衷,既为平息舆论的不满,也为给英睿太子一系补偿和保护,然而,这非但不能保护王太孙,反而替他招来了奇耻和大祸。
明命王继位后第四年,英睿太子嫡长子应和公阮福美堂——即原来的王太孙,被人告发与其母——英睿太子妃宋氏涓乱伦,明命王立命逮捕应和公母子,勘磨之后,废应和公为庶人,英睿太子妃则溺毙狱中。
英睿太子一系同明治王一系——亦即“帝系”,由此结下永不可解的深仇,之后席卷大半个越南的黎文魁之乱,倚为号召的,就是彼时被废为庶人的阮福美堂,叛军声称,阮福皎——即明治王是篡逆,王太孙才是正朔。
不过,阮福美堂犯罪,本人可以削爵,可是,“应和公”这个爵位是“先帝”设立的,明命王不能将之废除,必须在阮福美堂同支之中,“择贤承继”,因此,“应和公”的爵位,依旧留在了英睿太子一系中。
黎文魁之乱后,数十年间,英睿太子一系韬光养晦,一直游离于主流政治之外,于此“天崩地坼”之际,却突然间跳了出来——他们想干什么呢?
再听下去,很快就听出名堂来了:
瑞国公和杨义“传”进宫的人,不论宗室还是大臣,都是一水儿的“亲法”的货色,其中的几个,原先身居高位,“丁导之乱”后,或被黜出中枢,任一闲职;或被一撸到底,赋闲在家。
现在,统统浮出水面,兴风作浪了!
哼!
则瑞国公和杨义“想做什么”,亦不必多问了!
阮知方和张庭桂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紧张和焦虑。
作为嗣君人选,瑞国公本就因同富浪沙人走的近而为阮、张所不喜,照目下的情势看,此子若真的登基践祚,越南还不立马对富浪沙举手投降?
这还得了?!
还有,阮知方、张庭桂的“不喜”,瑞国公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而作为先帝最重要的两位大臣,于此“天崩地坼”之际,却不获“传”入宫,则瑞国公对阮、张的敌意,也等于摆明车马了!
他若做了皇帝,还有俺阮某人、张某人的好日子过?!
首领是否可以保全,都难说了呢!
“还有,”小太监微微压低了声音,“杨义已经放出话来了,说是陛下驾崩之前,亲口说了‘传位于瑞国公’……”
阮知方、张庭桂一齐失声,“什么?!”
张庭桂兀自瞠目结舌,阮知方的反应却快的多了,“这个话,有谁听见了?”
“除了瑞国公和杨义,”小太监说道,“就是那六位娘娘了……”
“没别人了?”
“没了!”
阮知方重重的“哼”了一声,看向张庭桂,脸上已罩上了一层黑气,“登翁,这里头,只怕——”
打住,意味深长的微微颔首。
张庭桂也反应过来了,用力点了点头,“对!只怕有猫腻!”
顿一顿,“含公,咱们得赶紧进宫!不能由得他们胡说八道!胡作非为!”
“好!”
正要举步,小太监说道,“对了,黎总管还嘱咐小的,务必提醒两位中堂留意,应立即将此事通报给清国钦使……”
阮知方微微一怔,嗣德王驾崩的消息,当然要通报清国钦使的,只是——
张庭桂也是一怔,不过,这一回,其反应却大不同于阮知方了,“对啊!”他颇为兴奋的说道,“瑞国公那一拨人,个个都同富夷眉来眼去的,‘传位于瑞国公’,一定为清国所不喜!”
“可是,”阮知方踌躇,“这是咱们的内政……”
“呃……”
“二位中堂,”小太监轻轻咳嗽了一声,“黎总管还说了,这杨义同掌卫胡威,平日里走的可近!”
阮知方、张庭桂同时目光一跳。
阮知方:“什么意思?难道……胡威能有什么异动?”
顺化的经制兵力,主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曰“防军”,主要沿香河两岸部署,一直到顺安河口,为的是防备来自东方海面的威胁,不过,自从阮朝迁都顺化之后,东方海面,从未发生过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因此,这支“防军”,早就朽败不堪,形同虚设了。
另一支,曰“禁军”,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负责保卫禁城,曰“内卫”,另一部分负责保卫皇城和京城——皇城的外围城廓,曰“外禁”。“内卫”、“外禁”,本来是彼此不相统属的,不过,“丁导之乱”后,所有的禁军,全部交由掌卫——“内卫”的首脑胡威统一管领。
两个原因:第一,参与“丁导之乱”的,有部分“外禁”的将领和士兵——“外禁”作为一只独立的部队,已经失去了嗣德王的信任;第二,“丁导之乱”形势逆转之节点,在于胡威及时关上了禁城的宫门,使叛军不得其门而入,这一举措,不但是敉平“丁导之乱”之关键,还可说救了嗣德王一命,实实在在,有“擎天保驾”之功。
也即是说,目下,顺化的官军,大部分都掌握在胡威手里,如果他有什么“异动”,麻烦可就大了!
“胡威?异动?”张庭桂说道,“不能吧?他对陛下,可一向是忠心耿耿的啊!”
顿一顿,“何况,丁导也好、尊室菊也好,都是同富浪沙人走的近的——‘丁导之乱”里头,也有富浪沙人的影子!胡威怎么会同……呃,瑞国公、应和公这班‘媚洋’之士混在一起呢?”
尊室菊是远支宗室,“丁导之乱”时,他是“外禁”右军的首脑,就是他里应外合,将叛军放进皇城的。
“忠心耿耿是不错,”小太监说道,“可是,陛下已经驾崩了呀!——他得换个人来‘忠心耿耿’了吧?”
阮知方、张庭桂都是一怔,随即觉得,此话虽对“先帝”略有不敬,可是,大有深意!
彼此惊异的对视一眼,不由得对这个小太监刮目相看了!
阮知方心里更是暗叫“惭愧”:论及对人心的把握,自己饱读诗书,位极人臣,居然还不及一个小太监!
“反正,”小太监继续说道,“陛下驾崩之后,第一个‘传’进乾成殿的,就是胡威!——比太医到的还早!”
阮知方沉吟了一下,说道,“‘丁导之乱’中,胡威的举措,只是尽忠职守,并不能据此说明他对‘媚洋’之士有什么特别的厌恶……”
顿一顿,叹口气,“好吧,赶紧通知清国钦使!”
*
*
一出内阁,就觉得气氛不对了。
路上见到的人,脚步都放轻了,说话的声音,也都放低了,几乎每一张脸上,都流露着惊恐和惶惑——嗣德王驾崩的消息还没有正式公布,但已经在皇城内流传开来了。
往常见到中堂大人,必然赔笑脸、打招呼的,脸上也都没有了笑意,只默默的哈一哈腰,退到一旁,把路让了开来。
穿过大朝院,转过太和殿,紫禁城的大宫门在望,阮知方心里不由“咯噔”一声,暗暗叫了声,“要坏事!”
张庭桂老花兼近视,却没有看清楚状况,皱起了眉头,“怎么搞的?大宫门前居然无人值守?非常之际,宫内宫外,更应整肃……”
阮知方打断了他的话,“登翁!不是无人值守,是关上了——大宫门关上了!”
“啊?”
张庭桂定睛细觑,果然。
不由就愕然了,“还没有到‘下钥’的时候啊……”
话没说完,自己反应过来了,不由又轻轻“啊”了一声,瞪大了眼睛,“那不是——”
打住。
话没说完,可是,他同阮知方一样,都想到了“丁导之乱”时,胡威关上大宫门,据叛军于禁城之外的“故事”。
值此“非常之际”,关上大宫门,相关人等,想干什么?
还有,这个大宫门,必是刚刚关上的,不然,那个来报信的小太监,不会不说——甚至,大宫门既关上了,他根本就出不来禁城。
难道,真的如那个小太监说的,胡威和瑞国公、杨义他们,已经兜搭在一起了?
阮知方、张庭桂相互以目,惊疑不定。
到了大宫门前了。
阮知方驻足,仰起头,对着门楼大喊,“吾等乃勤政殿大学士张庭桂!武显殿大学士阮知方!守门军卫,速速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