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郡城外,三人并肩而行,申屠烬脚步趋缓,突然抬头向二人挥了挥手,笑道:“申屠烬有事在身,就不与大哥、三弟同行了。”
盛宴回头看他,想了想,问:“是云萧所说,你家中的事?”
申屠烬望着他,突然自恃风流地笑了一笑,既不点头,也未摇头。
云萧回头看见,默声。
申屠烬转首与云萧道:“我家中的事多谢三弟来告知,如今我已知晓,你勿需担心。”顿了一瞬,他又道:“你此行除了流阐的事,便无其他事要问我了么?”
云萧蓦然微怔。
“或许你现今有比欲问之事更重要的事想做,暂时不问也罢。”申屠烬笑转过头,朗然高声:“我心中有感,不日我们三人必定还会聚首,届时,三弟想起,再问不迟。”直视云萧,他笑容清朗,姿态潇洒,恣意风流。“二哥必定对你知无不言。”
云萧看着他,而后颔首“嗯”了一声:“一言为定。”
申屠烬拱手一揖:“大哥、三弟,就此别过。”
而后伸指于口中吹了一声口哨。
盛宴淡然微笑,回了一揖:“自己保重。”
申屠烬看着他。
下一瞬,十数匹体形壮硕的灰狼从一侧林中窜了出来,直奔蓝衣的人。
申屠烬脚尖一点,轻轻巧巧地落到为首一匹高大壮硕的灰狼背上。
云萧抱剑低声:“别过。”
“别过。”
申屠烬轻拍灰狼后脑,回头来对着两人一笑。而后灰狼便负着他向来时之林奔去。
身后云萧与盛宴看着狼群相随与他一起奔离远去。
不知不觉,眼中有些繁复。
申屠烬伏在灰狼背上,清风迎面刹那间湿了双目。
忽然低头重重咬在了自己右手食指上:“与你分别,疼如断指;只是若不分离,将来更将心如刀绞。”伸手轻抚身下灰狼的颈毛,申屠烬哑声低语道:“阿檀、阿檀……你不懂我的心啊。”
一袭蓝衣轻驰,沐风过柳而去。
山林浅寂,风光如旧,两骑一空,知己不复。
他想到与他穿山过岭的日月寒暑,却已想不到再见时是情是义的心境。
恣意不再,满腹情愁。
终究是回不了当初了。
湖光踏碎,人、狼影。
……
自天水郡出,经雍州京兆郡径直往东再过弘农郡便可到洛阳。
盛宴先前见识了一下云萧轻功,深觉不凡,有心再探一回。故在城门口提议二人施以轻功行路,待到力不能继再寻个地方买马续往东行。
至今时,云萧心中已然分明,决定已下,思及端木境况只求速至洛阳。
闻言当即应了。
二人随即纵掠而起,一青一檀的身影并肩飘掠疾驰,往东而去。
起先盛宴还可勉强跟上云萧,至后只觉青衣的人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身形如隼,疾掠如风,不知何时竟已成一个小点遥遥晃在远处,点掠间身影时高时低,愈来愈远。
盛宴吃力地纵行跟上,心里叫苦不迭,不由暗恼自己自找苦吃,如今可算是探清此人轻身功夫厉害至何种地步了。
两人纵行数日,盛宴累得神昏力乏,青衣的人竟似毫无所觉。时而聚气凝神疾驰如电,时而呼吸平缓飘然如魅。闷声不语,疾行不怠,离盛宴遥遥远矣。
有时驻立于高处静候半晌,待盛宴追上;有时折身回来渡力带他一程,如此反复。
又行半日,檀衣的人深觉难以为继,心道再追上云萧必央他与自己买马而行了。
抬头来看见淡青的身影纵掠久矣,已然人眼难见,似毫无停下或折回的意思,反倒越行越快,不由生惑。
蓦然见远处天际一轮黄日下,数重青影相叠掠起,如鸦鹫鹭排,驰于霞光中。映着万道金丝向前排出七道重影,纵列渐消,转瞬即逝。
盛宴瞠目心惊,不免敬佩以极。那一瞬间竟见他一人化七影,速疾难辨,隐约却又清晰,令人不得不叹服。
只是下一刻,却见云萧身子一晃,径直落入脚下林中。
盛宴一惊,“云萧!”立时勉力追上,匆匆落下林中去寻。“云萧?!”
此处林密草深,树荫繁盛,草间充斥着春雨过后清新的泥土气息。
盛宴踏步呼寻半晌,看见不远处青衣的人背对自己一手撑着剑,一手扶在身旁一株青檀上,单膝跪地,急剧喘息。
“三弟!怎么了?”
“我……做到了……”语声低哑而轻颤,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与隐隐的复杂欣喜。“迭影已练至七重……师父和鬼爷爷的赌约结束了。”青衣的人摇摇晃晃地撑剑站起,口中低喃道:“我自由了……可以回归云谷……回师父身边去了。”一言罢,青衣的人似哭似笑地低吟了一声,向前行出一步,而后突然扑倒在地。
“云萧?!”
……
京兆郡郊外野林中。
云萧隐约听见篝火的噼啪声,下瞬便闻一道女声笑斥道:“你这畜生,胃口真大,又来抢我鱼吃。”
恍然觉得语声似曾相识,隐约在哪里听过,一时又难以想起,脑中昏昏沉沉,周身酸惫,便未睁开眼。
云萧再醒,已是深夜亥时。
橙黄的篝火跳动着跃入眼帘,青衣的人低头便见一袭雪白的狼尾挨着他蜷起。背后暖哄哄的,伸手一摸,知是纵白。
“你醒了?来,吃烤鱼。”对面盛宴望着他一笑,拿起一根削好的树枝叉了手中之鱼,递到云萧手中。“看看手艺如何。”
云萧扶着纵白微微坐正了身子,伸手接过烤鱼。“谢大哥。”
盛宴轻笑道:“这狼果然是你养的,是一直跟随着你吧?你一昏过去它便出来护着你,叫我吃了一惊……”
趴在林草间给云萧当靠垫的大白狼耸了耸一边耳朵,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它叫纵白。”云萧回望盛宴,续道:“它模样太过引人注目,我便一直让它暗中跟随,以免惊吓到寻常百姓。”
盛宴点了点头:“又大又白,倒是漂亮。确实比申屠那厮的灰狼群更要引人注目。”
云萧吃了几口鱼,盛宴看着他道:“接连几日用轻功赶路,就算内力体力再好,也必累了,我们歇过今晚还是去郡城里买马代步……对了,你昏迷前说的什么?似乎有些高兴,我却没听清。”
云萧吃鱼的动作一停,抬头望向盛宴微微笑了笑:“是高兴。我先前因有赌约在身,多少身受桎梏。解法中还剩的便是将轻功中‘迭影’一技练至第七重,此行我一路都在练习,今日意外突破,虽气血一空,但心中不免激动。”
盛宴摇了摇头:“不曾想你还身负这样的赌约,更不曾想你一路都在琢磨与练习轻功,却还快我如此之多。”
云萧将鱼吃罢,看着他手中另一条凌空在烤的鱼。“这是……无刃刀?”
盛宴飒然一笑:“是呀,此为我巫家绝技,烤完的鱼必定干净清爽。”
云萧不免淡笑:“确实干净,且方便。”
“就是烤久了有点累啊。”盛宴笑嚷一句。
青衣的人不觉凝神细看那条似被利刃穿过,烤得半熟不熟的鲫鱼:“这便是武林中人人称羡的无刃刀。”
盛宴随手翻了一下手中之鱼:“虽是人人称羡,实则不过是气刃,只是旁人无法像我们巫家人一样,长时凝于掌中。”
云萧下意识地问道:“为何?”
盛宴思忖了一下,答道:“江湖中人只知无刃刀只有巫家人会,却不知为何只有巫家人会……”他言罢抬头看了云萧一眼,微一挑眉,霍然道:“若不然我来教你无刃刀。如此你就明白了。”
云萧一震:“江湖皆知无刃刀为武境之极,乃巫家独有,你私下传授外人应是不妥。”
“你且放心,我心中有数。”盛宴毫不在意地笑道:“况且,无刃刀又如何,比不上江海自由、知己好友。没关系,我信你。”
云萧微愣一瞬。
盛宴下时便与他道:“‘心有刃,手无刀;意之致,气相随;抱元守缺,吐故纳新,化气血为刃,随心中心寸;心静则刃利;气甚则刃重。无刃刀者,气之使也。’这就是无刃刀的心法口诀。”
青衣的人听罢,微怔:“便只如此?”
盛宴点头:“便只如此。”而后又道:“你于心中默念,试着按此法调动丹田内力化出气刃。”
青衣的人闻言安静了一瞬,而后依他之言默念此功法于心,抱元守缺凝力向双掌。
然而力凝已久,掌中毫无变化。
青衣的人便睁开了眼。
“非巫家人是使不出无刃刀的。”盛宴看着他,递上了手中烤好的另一条鱼:“我巫家的子嗣在胎中便会因生母所习无刃刀心法而改变吐纳呼吸之法,腹中胎儿自此呼吸之律也将异于常人,出生后可随吐纳收放内息之气,待得内力修至一定境界,便可根据此无刃刀心法慢慢聚气成刃,凝于掌中。”微顿一瞬,盛宴补充道:“唯有自幼惯于如此吐纳呼吸者可将无刃刀心法与之相融贯通,而后使出无刃刀。只因最初习得无刃刀者是我巫家族母。是故会无刃刀者只有我巫家的人,旁人即使知晓方法,也是学不会的。也是故,我巫家只有入赘的夫婿,从无嫁出的女儿。”
盛宴言罢神色霍然怔了一下,看了一眼云萧,回转目光,低了低头。
过了少许,檀衣的人忽道:“三弟听闻过鬼斧神刀青阳子么?”
云萧一怔。
盛宴未待他回答,面上便显露出几分复杂和叹然,轻言道:“我姑姑……便是如今的巫家主母巫山秋雨,年轻时曾与云门弟子青阳子前辈相恋,最后前辈因不愿入赘我巫家而与我姑姑一刀两断,从此两地生分再不相见。”
云萧听罢愣住。
盛宴续道:“我姑姑至今也未嫁人,从此陪于其兄长身旁打理巫家家世。”
云萧沉吟道:青叔之事他曾于寨中听花叔与伊叔提起过,当时只道青阳子是因故得罪了巫家,与其大打出手,被无刃刀削去了一块头皮。
却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