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至巴蜀途中,上庸郡郡城一间客栈内。
叶绿叶打来热水,正欲给端木孑仙净手洗漱,行至门前,突然听见房中传出“呯”然响声。
叶绿叶愣了一下,回神过来便是一震,立时扔下木盆推门而入:“师父!”
屋中之人不知为何跌坐在床前矮榻上,正伸手扶住床沿欲起。
白衣迤地蒙尘,周身隐隐颤瑟。
“师父!”绿衣的人心惊不已,立时上前将她从矮榻上抱起。“师父您怎……”
“低声……”白衣的人打断她的话,抑声道:“关门罢。”
叶绿叶面色一变,将她抱至榻上倚身靠坐。回身快速合上了房门。
听闻响声忧心而来的墨然于不远处看见,步下一滞。强止了步伐。
静立屋外许久,眼神中几分萧瑟。
而后缓步离开。
墨色流云的衣角轻扬落下,转身刹那,向来温柔清隽的身影无言涩然。
端木孑仙气息不稳,空茫的双目望了房门方向一眼,面色煞白,双唇紧抿。
“师父?!”
叶绿叶转身回来便见她唇上染血,应是无意识间咬伤了自己,却未觉出。
白衣的人于她近身之际垂袖掩住了左手。“方才一时头晕……罢了……”
叶绿叶冷面站在床榻前,眉间紧拧,只不言。
“绿儿……”
“师父瞒着绿儿什么?”
端木一怔。
“夏季素来是师父最为安然之时,因不必惧冷神色多好,即便舟车劳顿,也断不会像今日这般。”语声冷凝而生硬。
端木闻言只静。
叶绿叶冷肃道:“师父既不说,绿儿便请大师伯过来给师父看看。”言罢转身便离。
端木轻叹一声,唤住了她。“……你且回来。”语声低微而喑哑。
叶绿叶转身之际眸光下掠,竟见她垂于榻边的左袖下正有血滴落。
“师父!”叶绿叶面色惊白,立时上前握住端木左手。
下瞬手指竟烫得一抖。
白衣的人亦是周身一颤,掌心同时颤然蜷起,一瞬间汗涔白衣,唇上陡然失了血色。
“师父的手……!”叶绿叶强忍灼烫感,托住端木左手欲掰开,面色又急又凛又惧。“怎会如此烫人……这热度,常人何以能承!”
白衣的人默声良久,仍是紧蜷左手,眉间冷寂而疏离。“……我无事,你……且退下罢。”
“师父!”叶绿叶如何会听,闻言不禁大怒。“师父既不诚言也不叫弟子察看,绿儿只能请大师伯过来!”
白衣的人周身倦惫,面色苍白冷寂,闻言虚弱地摇了摇头:“……不可。”
“师父在想什么?!”叶绿叶冷然道:“因何突然要避讳大师伯?师父应知大师伯向来对师父关切,当日师父云萧雪岭遇险,大师伯于雪中跋涉寻找,十数日不眠不休,直至将师父寻到抱出雪岭……方昏倒在我与小蓝面前……”绿衣的人口气冷硬,语声几分坚绝:“后为师父疗伤更是彻夜不歇,寸步不离……师父当知大师伯对师父情深义重,绝无可能害师父……”
榻上之人目中不禁一疼,抑声道:“我知……”
“师父既都知晓,为何还要避讳疏冷大师伯?难道真的只因梅疏影一言师父便……”
白衣的人满目伤宁,蓦然咳了起来,一声又一声,咳声几分寂,几分瑟,几分悲。
“非是如此……”端木抬头望向屋内空处,寂声道:“为师只是不愿证实……”
叶绿叶眉间一皱:“师父不愿证实什么?”
端木孑仙双目空茫地望于远处,语声更寂道:“他若不知……便无所为……如此,便好。”
叶绿叶更为不解,下瞬还欲再问,蓦然见白衣人面色更白,左手倏然一震,额间沁出一层冷汗。
“师父?!”叶绿叶再不能静,促然急喝道:“师父左手究竟是如何了?!”
白衣的人面色如雪,气息越发不稳,知避无可避,只得慢慢松开了五指。
却仍是强自低声道:“……我无事。”
叶绿叶垂目看向她的手。
下一瞬面色整个一变。
屋中陡然安静,只余榻上之人忍痛抑声的低微喘息。
叶绿叶未托住端木手掌的那只手紧紧握起,咬牙一声不吭。
烛火中,白衣的人整只左手充斥着血色,其下血肉像沸腾一般鼓涨着,薄薄的一层皮肤如透明般浮在骨肉之上,其间筋骨血肉,无不清晰。
叶绿叶咬牙再看,赫然一只血红色的小虫伏在端木掌心正中,正于皮肤下、血肉间不停挣动。而它身上,一枚银针穿刺在身体正中,将挣动的小虫牢牢钉在白衣的人掌心内。
针长逾寸,深刺在端木掌骨筋肉之间,只余小半寸针尾在外,几乎就要穿透整个手背。
“师父。”绿衣的人心下整个一揪,咬牙间险些落泪。“师父……”
白衣的人冷白寒瑟的面容转而温然,极轻地摇了摇头,哑声道:“再过少许,它应就安静了,为师无碍……”
叶绿叶托着她手的那只手止不住地抖。“这是……映身蛊?”
端木眸光寂然,脸上有余痛未过的倦瑟,闻言滞了一瞬,而后极轻地点下了头:“此蛊紧要……不得不种……”语声颤然一刻,她道:“……阿紫当年一身邪秽毒病,心智已失,全无人性……唯有此法。”
唯有此法。
叶绿叶面色冷凝颤瑟。蓦然说不出一个字。
窗外月寒风冷,冽冽无声。
烛火轻曳间但见白衣的人掌心内,小虫慢慢安静了下来,血色的皮肤一点点褪去嫣红,筋骨血肉慢慢恢复回了正常模样,变得冷白而纤瘦。
与此同时血不停从针口四周渗出,顺着指缝流满手掌,一滴滴落在床边矮榻之上。
便如莲开一般,一滴又一滴,久不止。
叶绿叶眼眶一红,用力偏过了头,一瞬间眼泪滚出滑落。
师父……
端木只是望着她,面色苍白冷寂,目中却禁不住浮现两分温然。“为师……无碍。”
……
血刃弯刀已临叶兰面门,紫衣的人突然周身一震。
便像五识蓦然被针刺锥凿一般惊痛而醒。双臂弯刀竟似有灵一般自动缩回了阿紫双臂之下。
阿紫脑中一昏,周身如坠混沌中,有一瞬五识五感全失,四周一切俱是一片空茫,什么也听不清看不清感觉不到。
叶兰脊背上一层冷汗,眼见她将劈向自己面门的双刀收回,骇然之感仍存。
突然身后数道黑影再度扑上,娇小的紫色身影本能地飞身而退,一脸懵怔,双目无神。
叶兰目光一厉,双爪一扬挥开数道黑影,追在阿紫身后便要与她一同退离。
不远处的郭小钰几人但见黑衣人转身背对紫衣人儿正欲攻向尸蛊人。
又一袭黑影靠近,脑中仍旧混浊的阿紫本能地出手一掌攻向来人。
叶兰扬起的一爪还未来得及击出,背上猛然受了一掌,一口血向前喷出,面色一白。
黑衣的人回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阿紫。
紫衣人儿满目茫然地望了他的方向一眼,小小的身子纵掠而退,飞快地转身,毫无留恋地飞身而去。一瞬间便消失在了毒堡后院的夜色中。
被横笛操控来袭的尸蛊人没有一分止势,手握利器毫不留情地向叶兰砍去。
黑衣人踉跄落地,不及避开,一瞬间数十把冷剑长刀朝他劈头盖脸地砍下来。
“住手!”郭小钰蓦然喝道。
几乎是同时,笛声尖锐地“呜——”了一声,所有尸蛊人全部停下了动作。
但仍有一两把兵刃已然砍在了叶兰双肩之上,瞬间血染黑衣。
叶兰胸下气血翻涌,掌力从后背侵到脏腑,余劲仍在翻腾,蓦然眼前一黑,猝不及防地扑倒在地。再无意识。
毒堡三里开外的一条小溪前,娇小的紫色身影翩然落下,怔怔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站定一醒神,阿紫喃喃着道:“方才是不是有人唤阿紫了?”
……
“映身蛊于人脑中炼成,炼成取出后即与此人映体连身,可同感痛楚,如若控制了映身蛊便等于控制了那人,是南疆邪人常用以控制手下之物……此蛊阴毒,常人都只会养于器皿中,师父为何要将它养于自己掌心内?”
上庸郡客栈中,叶绿叶为端木拭净手上血迹,小心地包扎左手上的伤口。
端木望了她片刻,目中虚无而宁静。却似有微光闪过。
“此蛊微异于寻常映身蛊,只会在阿紫失心时醒来,会同她一般地发作魔症……如此有感掌心灼热,蛊虫醒来挣动……为师便知阿紫有异,可及时抑制……”白衣的人顿了一下,轻声道:“……便只是如此。”
叶绿叶脸上尚有未干的泪痕,低头间双眉紧拧:“若是如此,师父可知此法太险,如若蛊虫醒来师父未及用银针穿刺定住,它便将从掌心钻入师父体内,如此一来……师父便有性命之忧!”
白衣的人淡声道:“灼热感强烈,不会不觉,因此灼痛为师亦能及时行针将虫蛊刺定于掌中……绿儿不必过于忧心……”
绿衣的人抑声道:“师父是怕阿紫魔性之时滥杀无辜,所以不惜冒这样的险?”
端木孑仙静静凝目半晌,只默声颔首。
叶绿叶但觉白衣的人点头间神色微怔,不觉为何。“师父?”
端木孑仙回神来,道:“此事,不可告知小蓝……”顿了一瞬,端木又道:“尤其不可知与阿紫和萧儿。”
叶绿叶听罢眉头便皱,直言道:“师父言下之意,不是阿紫,云萧反倒是最不能知的那人。”
端木孑仙怔声道:“阿紫与小蓝若知晓,其形为师皆可预料……唯有萧儿,为师心下只觉,他若知晓,其形难料……”白衣的人说罢又是一怔。
似是猛然惊觉,四个弟子之中,唯此子对自己之伤病危险反应最为强烈,所行所为也尽皆不可预料。
不知是心疼还是动容,端木蓦然轻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