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司令看上去疲惫不堪,嗓音也有些沙哑:“老刘,你来了。”
我点点头,说:“司令,东西在哪儿,带我看看。”
黄司令把我领到修模区――就在注塑车间角上,用一人高的屏风隔着。
被损坏的模具来自一款耳熟能详的游戏机,而且是最重要的部件,面壳。这套模具做工精良,从一个细节就可以看出来:每一支顶针的顶端都被细心地打上花纹――这个做法既有利于出模,也让模具显得有档次。
牛顿厂偶尔会这么做,但还没有养成习惯,往后,得强化这些细节。任何工作,任何产品,最后都落在细节上,日本人就是把细节做到极致,所以他们的东西总显得比我们好一点点,就因为好那么一点点,他们的模具报价是我们的3到5倍。道理都明白,真要长年累月持之以恒地贯彻下去,忒难。
我对德国人和日本人的严谨素有敬意。德国人没有接触,不说;日本人有过来往,感受比较深刻。不提他们在居酒屋的疯狂,不提他们在夜场的放荡,也不提他们加班时的装模作样――这些方面,黄司令比我有发言权。单说一个小小的尼龙齿轮的检测报告,竟有5页之多;要我来写,5行就够了。
模具已经拆开,散在一旁,损坏的前模镶件单独放在工作台上。黄司令打开工作灯,把型腔上损坏的区域指给我看。
蚀纹过的型腔表面出现一个形状规则的浅坑,面积大概为3MM﹡3MM,最深处目测有30丝,也就是0。3MM。应该是圆头硬物击打或者撞击造成的。
别看就一个小小的浅坑,发生在前模型腔里,对模具已经是很严重的损伤了,如果模具像人一样,也有伤残等级,那么,这套模具是2级伤残。如果不处理,啤出来的塑胶件正面会有一个同样尺寸的鼓包,就像人脸上长了个大疙瘩。
我说:“谁这么不小心?”
黄司令说:“新来的修模工,拆模的时候把扳手掉进去了。”
我说:“人在哪儿?”
他说:“已经撵滚蛋了。来厂里干了3天,就干出个这,临走还找我要钱,我说,熊孩子,趁我没找你要钱,赶紧滚蛋!他奶奶的,他这一个不小心,害我多少万没了,还敢找我要钱。”
我说:“啥时候的事?”
他说:“昨天下午。”
我心里泛起嘀咕: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情,让我今天中午过来,看来黄司令对问题的严重性还是缺乏足够的认识。
我说:“修模给多长时间?”
他说:“最多3天。”
我说:“开玩笑!这蚀纹得在日本做菲林吧,来回多少天?”
蚀纹是用特制的化学药水把模具型腔表面腐蚀出特定的花纹、图案、或者文字,过程比较复杂,需要制作菲林。蚀纹是模具制造中必不可少的一道工艺,通常在将要完工前施行,也就是说,蚀纹完成,意味着模具差不多定型了。
99.9%的模具厂需要蚀纹这道工艺,99.9%的模具厂没有这个工序,通常是拿到外面专门的蚀纹厂处理。有些口碑的蚀纹厂都是香港或者台湾的业内人士开的,这方面,大陆厂的水平还不算高。日本名牌厂商的模具,基本上是在日本本土制作菲林,完成蚀纹。
黄司令哭丧着脸说:“老刘,只有3天时间!今天星期六,明天星期天,后天星期一,大后天星期二日本人来签样,到时候拿不出合格样品,我就死定了!”
黄司令一向意气风发,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消沉。
“老刘,帮帮我!”
我眉头紧皱,没有应声。别看大家平常嘻嘻哈哈,涉及到技术问题,那是开不得半点玩笑的。
如果时间充裕,对方提供图纸,我有把握把这套模具修好,做法挺费工夫,说起来就很简单:把型腔整体下沉60丝,再在镶件下面垫起来60丝,OK!
粗略估计,这个时间在7天左右。现在连这7天都不能满足,算上蚀纹,工期远远不够。没有三头六臂,不会变戏法,谁敢答应。
“老刘,到办公室坐会。”
毫无疑问,黄司令掉进深渊,奄奄一息,拼命挣扎,把我当成了救命稻草。可是,他高看我了,我当不了那根稻草,我没那个能耐。
我感觉他一下子苍老了10岁,现在才像50几岁的人。以前太显年轻。不忍心就此走掉,跟他进了办公室。
黄司令非常沮丧:“老刘,不瞒你说,我开这个厂完全是鬼迷心窍,不但把一辈子的积蓄扔进去,还欠了一屁股债。你说我是何苦来着?
“我就是搞业务的,我擅长跟人打交道,技术我不懂呀,模具我也不懂呀;搞了一辈子业务,要退休了,非要凑生产的热闹。你说不是鬼迷心窍是啥?”
“每天睡到自然醒不好吗,打打麻将不好吗,泡泡妞不好吗,游山玩水不好吗,有福不享,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我这辈子尽跟日本人打交道,小心谨慎,不敢犯一点错;日本人对我印象还可以,看我开厂,马上拿几套模具给我啤,结果,就犯了这么大一个错,你说是不是天意?”
看情形,黄司令已经成功变身祥林嫂,吐不完的槽。
我理解他的心情。一个50几岁创业的人,兴冲冲开了厂,万事俱备,不欠东风,结果被当头给上一棒,换谁受得了?
同情归同情,却没心情听他絮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听他絮叨,于他无益,于我更耽误时间。
我打算拍屁股走人。现在去登山还来得及。我不想失去阿紫。。这个朋友。当然,也想念姓叶的老头。
黄司令从冰柜里拿出两支啤酒,用牙咬开瓶盖,递给我一支:“来,一醉方休。”
我说:“老哥,事情已经出了,还是通知客户吧,争取他们的谅解,争取给多一点修模时间。”
他说:“老弟,你告诉我,我怎么张这个嘴?”
我说:“也别把事情想严重了,谁做事能不犯错,日本人能吗?日本人也不能!”
他说:“日本人你不了解,这种不靠谱的事情要是给客户知道了,马上所有的日本人都知道了,以后小日本就不敢跟龙盛打交道了,其他人呢,恐怕也不敢了。”
如果往严重里说,确实是这样。
我不是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而且是两次:一件发生在老厂,一个码铁掉进型腔里,也是砸出来一个坑,比眼前这个大得多,修无可修,最后重做了事。还有一件发生在牛顿厂,前模上的一个柱子被碰断,解决办法是用线切割割掉残柱,重新镶上一根。
这两件事和老黄厂里这件事性质类似,但还是有区别:前者是自己做的模具,客户不会知道做模过程中发生过这种不靠谱的事,也没人傻到要主动告诉客户;后者呢,是客户拿过来的模具,哪怕你把它损坏了,你也没权利动它,除非你动以后,客户看不出来。
因为这个区别,后果才大不同。
黄司令三口两口把手上的啤酒干完,又拿出两支,说:“老弟,喝!”
我说:“老哥,喝酒能解决问题吗?”
他说:“酒壮怂人胆,喝了酒我给客户打电话,承认错误。小日本要扇我耳光就扇,要踹我两脚就踹!”
听他这话,我满心不得劲,说:“不过是个生意,大不了以后不赚他的钱,他凭啥扇耳光,凭啥踹两脚!”
黄司令惨然一笑:“老刘,厂里光4台东芝机就3百多万,如果小日本不给生意做,这四台机子别说印钞机了,就是赔钱货。你说我怎么办?不找日本人,找美国人好吧,你认识吗?”
我也不知道他该怎么办。除了总统小布什,和徐迎春不到半岁的儿子,别的美国人我不大认识。
“来,老刘,喝!”
他难受,我也难受。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小微企业都是风中之烛,表面上有一点光耀,实际上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黄司令又开始絮叨:“老刘,你知道吗?模具昨天就坏了,时间这么紧,为啥叫你今天中午才过来?”
我说:“是啊,我也觉得奇怪。”
他说:“在你来以前,从昨天到现在,已经来过五六拨人了:标哥来过,看看就走了;袁大头来过,把他那大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也走了。。反正都是看看就走了。”
袁大头是圈内一个由做模起步的老板,跟我同事过一阵子,以技术精湛著称。
“昨天晚上,我打阿黄的电话。你知道,阿黄的技术无人能比。我和阿黄是铁哥们,穿一条裤子,他上过的女人我不嫌弃,接着上;我上过的女人他也不嫌弃,从来没含糊过。我打了一晚上,都说‘你打的号码已过期’。老刘,你告诉我,电话号码会过期,交情会过期吗?”
我无话可说。安慰人不是我的强项,尤其安慰一个老男人。
“我想找不到阿黄没关系,罗占强不在嘛,找他是一样的――阿黄说过,罗占强得了他的真传的。罗占强的号码没过期,但他看了模具以后也摇头,二话不说就走了。这不,他刚走,你来了。”
我更加无话可说。在黄司令心目中,罗站强还是比我高那么一点点。
一股怒火油然而生,凭什么小看人!
我“噌”得一下站起来,说:“我走了!”
黄司令说:“走吧,我一个人清静一下,等会给客户打电话。”
我冲他大吼:“把模具装我车上!”
黄司令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刘,你?”
我说:“还愣着干什么,装模具。”
黄司令小工都没使唤,亲自把几十斤重的前模镶件搬到富康尾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