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若漠北的风有形状,那一定看上去像刀子一样吧。
浅蓝衣衫的男孩躺在绵软的沙丘之上,嘴中叼着根不久前折下的芨芨草,仰头望着云都被风吹光了的天空。
“噗——”孩子漂亮的眉毛皱在了一起,吐出了本来用于拗造型的芨芨草,“长得倒像大了一圈的芦苇,味道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小花,你怎么能吃得下去这种东西呢。”他半坐了起来,望着一边大嚼着芨芨草的坐骑,满脸都是同情。
“阿角,该走了,”一边的骆驼上骑着个鹅黄衣衫的少女,她与蓝衣的男孩生得有七分相像,却似乎因没有男孩那般天真的笑意,相比之下显得黯淡了不少,“我们得在太阳落山前赶到试血谷。”
被称为阿角的男孩站起了身来,拍去了身上的沙土,不情愿的爬上了驼背,“小花,不是我催你走的,都是我姐姐啦……”
他的声音虽低,却还是落到了黄衫少女的耳中,少女蹙起了眉头,却并未发作,“走吧。”她对身边两个仆从模样的男子说,那两人得了令,一个在前带路,另一个牵起了那男孩的缰绳,驱赶着他的坐骑前行。
“姐姐,为什么我们非得来这又远又荒风又大的地方?”男孩问道。
“父亲不是告诉过你了吗?”黄衫少女不过十二三的样子,说话的口吻却有些老成,“我们明家没有防身的功夫,所以送我们来试血谷习武。”
“我才不信呢,”那男孩正是天问别苑明家的小公子明角,平日里一天中有八个时辰都在笑着的他此时却并没有笑,“我都已过了练武最好的年纪了,更何况姐姐。若不是知道石大叔人好心善,我都会以为父亲要把我们送到试血谷当人质呢!”
“明角,莫要胡说,”黄衫的明婉叱道,“入了试血谷之后可不能再这么由着性子说话了!”
明婉轻轻叹了一口气,父亲送他们来定然并非习武这般简单,可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缜密如她却也说不出——石试血与父亲是过命的交情,不至于送来仅有的一双儿女做质子,可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别乱想了,父亲怎么会让我们只身涉险呢。”明婉安慰道。
“我也觉得,”明角点了点头,“近来父亲时常眉头紧锁,听文叔说好像有太行的匪帮投书说要到天问别院寻衅,父亲只是要为我们寻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吧。”
明婉愣了一愣,她从未想过平日里一贯胡闹的弟弟竟能有这样的心思。
“姐姐,看——”明角抬起了手指向前方,一块赤红巨石孤零零地立在沙土之上,萧索中却有些震人心魄之意。
“试血谷到了。”明婉心中默默道。
“姐姐,你说试血谷里的人都有趣吗?他们要是不喜欢我怎么办?”明角突然有些发愁地问道,天真的面容上全是担忧之色。
到底是九岁的孩子啊,明婉笑了笑,伸出手去帮弟弟理了理鬓边的乱发,“别乱想了,他们怎么会不喜欢阿角呢。”
贰
“放——”
明角踩在木桶之上,对着身后围着的小伙伴们命令道,俨然一副首领的派头。他身后聚了十几个牧羊少年,脸孔都红彤彤的,不知是被大漠上的太阳烤成了红苹果一般,还是因为太期待眼前将要出现的一幕而生生憋成了大红脸。
听明角下令,那十几个少年手中绳索皆是一松,却不见有什么大动静。
那十几个人都静悄悄的,十几双眼睛全都盯着个从试血谷谷口处走出来的少年,那少年一身蓝衫,年岁虽不大,却看得出器宇轩昂,他就那么向外走着,显然没有感觉的身上粘着的灼热目光。
“三,二,一。”明角带着狡黠的笑容,倒数着什么。
只见试血谷的山岩上似乎滚落下来了什么,蓝衫的少年闻声一动,跃向了相反的方向,哪知这边的山岩又是一响,他再向回跃,却听到头顶之上又有响动——似乎是什么液体倾倒的声音。
这大沙漠里的,连水都没有,哪来的液体。
蓝衫少年身形仍在半空中,他潇洒地一抬头,身姿甚是好看,十几个牧羊少年看得竟是有些倾慕,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来看热闹的。
且说到少年潇洒地抬了头,那山岩之上扯了个角度倾泻而下的洪流,就不偏不倚地泼在了少年的脸上、身上、鞋上,潇洒的姿势便僵在了当场,他“噗”地一声从嘴中吐出不少酥酥麻麻的东西来——那泼下来的竟是整整一桶花椒油。
“我就说他肯定躲不过去吧?”明角得意道。
“你可是浪费了三桶油才砸中孟澍的,我看还是他厉害,”有个牧羊少年直言道,“况且攻人不备,攻的还是他最不擅长的轻功,不算好汉。”
“要不是你们想要看热闹我才不稀罕和他玩呢,”明角急道,“你们别走啊,我一个人怎么把桶还回去。”
十几个牧羊少年作鸟兽散,就留下了在风中凌乱的明角。
明角看着那个浑身沾满了油的蓝衫少年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心中将逃跑了的少年们祖宗八代骂了个遍,真是没天理啊没人性没义气啊没骨气,不过这么骂着,明角觉得自己的腿也软地抖了起来。
孟指教虽说平时没自己这么可爱但总的来说也是五官端正三观良好不虐待学生的好老师啊,自己怎么能就被一群智商还不如自己的猪队友撺掇着要作弄一下孟指教呢。
明角这么想着,就又抖了一抖。
孟澍已快至身前,明角闭上了眼,心想横竖你也就是劈我一掌,我家老爷子和你家老爷子是过命的交情你怎么着也不能直接送我见阎王吧。
但明角并没有被手刀劈。
他睁开了眼,看孟澍一跃而起,手中扣着的石子向山岩之中射去,藏匿在其中旁人难以辨出的木桶应声炸开。不过那一桶中盛的却是清水,此时斜斜地倒了出来,正好浇在孟澍身上,将那一身花椒油冲了个干净。
孟澍甩了甩湿透了的衣袖站在了明角面前,还在抖着的明角望着湿漉漉的孟澍,第一次觉得这个平日里正经的指教长得真还挺好看的。
好不容易明白自己的点错了之后,明角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他是知道的,既然能一击便射中自己藏着的木桶,孟澍定然知道今天会来这么一出,既然知道,他怎么会躲不过去?
哆哆嗦嗦的明角想明白了其中缘由之后惊的都不抖了——孟指教为了在旁人面前给自己一个面子,居然白白被花椒油浇了个透?
“平日里总见你说说笑笑的,怎得见了我就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孟澍竟没有怒,嘴边似乎还挂着笑容。
“孟指教……你不生气?”明角从牙缝里挤出来了句话。
“你本不是谷中弟子,所以倾雨堂中也没有熟悉的伙伴,同堂中弟子一起练武又辛苦,”孟澍道,“你只不过找点乐子而已,又不算犯错,我生气什么。”
“孟指教……”明角在天问别苑时仗着自己是家中幼子,常常不管不顾地胡闹,别院里上到老太太下到还没开脸的小丫头都被他作弄头疼不已,却也不敢把自家少爷怎么着,所以明角没想到竟真的有人能对自己胡闹不在意。
“只是下次别同谷外的人一起这么玩了,遇上了我还好,若遇上李大叔、秦大哥他们,可有的你好受。”孟澍叮嘱道,“要同我一起回谷吗?”
明角乖巧的点点头,垂着脑袋低声说,“孟指教,我功夫差,倾雨堂里面的兄弟们都瞧不起我。”
孟澍鲜少见他这幅模样,不由有些怜爱,摸了摸明角的脑袋道,“我刚入倾雨堂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是要肯下功夫,不久你就能赶上他们了。”
明角心道要是认真练武我每天不得累成狗一样了,便问,“孟指教,你刚悬在半空中的功夫好威风,能不能教教我。”
孟澍早就猜到他不愿下苦工,便把替明角拎着的木桶扔给了他,“你能一路自己搬回去我就教你。”
小小的明角费力的抱着个大木桶,紧紧跟在孟澍后头,他抬起头认真问道,“别的指教都讨厌我、嫌我偷懒,可你为什么却愿意在外人面前护着我,给我留个面子?”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孟澍回过头来,第二次在明角面前露出了笑容,“拿自己的标准要求旁人,本就是不对的。况且,像你这般玩玩闹闹的,也没什么不好。”
明角突然扔下了怀里面抱着的桶,伸手去扯孟澍的衣袖,孟澍回过头来,看着明角睁着两只明亮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他,“孟指教,你这么好看,指教这称呼却这么难听,我能不能以后不叫你指教了呢?”
“那要叫什么?”
“小澍哥哥!”小小的明角叉着腰,似乎很是得意自己发明,“小澍哥哥,你看,多好听。”
听到这四个字,本来英姿挺拔的蓝衫少年不由抖了一抖。
或许他那时便已隐隐意识到,认识身边这个孩子后,他会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积极认真昂扬向上的良好精神面貌,在跑偏的路上越走越远。
但生活不就是这样么,总是有着这样那样令人感言的意外。
这么想着,少年哲人孟澍唇角微微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