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妙香惊讶地看着他大步向门外走去,手中的长安木簪似有千斤重,她忽然提高声音叫道,“老赵。”
赵相夷停住了脚步。
“香香,我输了。纵使现在,我依旧无法杀你。我赵相夷一生极度顺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偏是遇见了你。我曾以为我会宠你一辈子,可是现在,我后悔了。不是后悔我对你付出的一切,那已是覆水难收无可奈何之事,我后悔的,是我爱上了你。”
林妙香眼中闪过了一丝无法形容的神情。
赵相夷回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又看,仿佛这一生的爱恋都交付了这一眼之中,他张了张嘴,缓缓说道,“我曾说过,杀戮也好,怨恨也罢,我愿为你一人承担。我这一世不说光明磊落,但自从与你相遇,却是屡屡违背自己的本心。纵使如此,我仍旧甘之如饴,只怕你身上染了污浊。”
“香香,远山于我,亲如生父,不报父仇,是为不孝。百姓于我,皆为子民。不报其仇,是为不仁。今日,这等不孝不仁之罪,我,担下了。”
林妙香眼泪落了下来,苦不能言。相夷,你要我如何告诉你,杀了宋远山杀了永安城那么多百姓的人,是你啊。
她伸手,盖住了眼睛,不敢再看赵相夷离开的方向。
身上的鞭伤疼得厉害,林妙香想要笑,嘴角却怎么也扯不上去。
她不明白,在得知沈千山死后的也能勉强微笑的她,这时,为何会如此心痛。她茫茫然地放下手,有些破败的如来佛像乐呵呵的样子,不动声色地看着在人间炼狱中苦苦挣扎的众人。
蓦然间,赵相夷临走时那欲说还休的双眸跳入了自己的脑海,林妙香浑身一震,她记得这样的眼神。那么温柔,却又如此无奈。
她曾无数次地在他脸上看见过这种笑容,在他为她第一次杀人时,在他为她进兵北冥时,在他看着她日夜为沈千山所痛时。他都是这样。带着淡淡的忧伤,望着自己。
心里霎时间被一股浓重的不安铺天盖地地淹没。
蓦地,林妙香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刷地变成死人样的苍白。一时间整颗心都彷佛被抽空了似的,空得如同头顶的天,一览无遗。
如同踩在云端,一进去,却是踩入了虚空,落不到实处。
她站起身来,不顾身上生生做疼的鞭伤,慌慌张张地冲出庙门,脚下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跌倒在了雪地里。冰冷的大雪融化开来,浸湿了她的衣衫,染红了原本开始凝结的血迹,沿着衣服的纹理,渐渐绽放成了一朵妖冶的红莲。
林妙香却察觉不到痛了,她愣愣地看着雪地里还未被大雪掩盖的马蹄印。一路蜿蜒,延伸至了北方。
那里,是通往青山的路。
林妙香的手紧紧地扣着雪地,大把大把冰冷的积雪在手中变成了刺骨的雪水。
天空飘着稀稀落落的雪花,撒满来路。
林妙香浑浑噩噩地爬了起来。朝皇宫走去。
她径自走进了天牢,找到了百无聊奈地靠在牢门上的江玉案。
见林妙香到来,江玉案先是一愣,继而表情又恢复了正常,嘴里的稻草吊儿郎当地咬在齿间,别过头,不愿与林妙香说话。
“大玉。”林妙香缓缓说到,她的声音像是在雪里冻过了一样,江玉案诧异地回过头,细细一看之下,才发现林妙香身上有几道明显的鞭伤,不由睁大了眼。
林妙香恍然不觉,嘴唇发白,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宋远山死了。”
“什么?”江玉案惊讶地张嘴,咬着的稻草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没容他缓过神来,林妙香又再次开口,“救救老赵,你救救他。”
江玉案神色一肃,原本斜靠的身子突然站直,紧绷起来,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林妙香,沉下了声,“究竟怎么回事?”
“老赵……去青山了。”林妙香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无措过,一直以来,她都是冷静的,可是这一次,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宋远山呢,怎么死的?”江玉案的眼里闪过一缕阴狠的光,他握在牢门上的手因过度用力而露出了分明的骨节。
林妙香摇摇头,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救救老赵,他会死的。”
一想到那日在林府见到的那个陌生男子浑身散发出了恐怖气息,林妙香开始后悔,为什么之前的她会想到去利用赵相夷,她无疑是在把赵相夷往火坑里推啊。
江玉案深深地看了林妙香一眼,他的手搁在了牢门的大锁上面,正欲用力,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动作一顿。
他沉默了一下,梦呓般地问道,“他还是没有来么?”
林妙香茫然地一抬头,不知道江玉案在说谁。江玉案侧过头,低低地笑了,笑声里三分凄凉,四分落寞,剩下的,全是求而不得的抑郁。
“没什么。“他轻轻地道,手下一用力,那看似坚固的大锁竟然在他手里化成了铁灰。
有那么一时片刻,林妙香觉得,江玉案的心,像是死了一般。
天牢的走道长而幽森,江玉案一路出去,竟然没有人近身拦他。
林妙香垂着头跟在江玉案身后,神色恍惚,连江玉案何时停了下来也没有发现,一脚往前,撞了上去。
江玉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眼光凌冽,像是高空捕兔的雄鹰,“林妙香,我问你,皇上去青山,是因为你?”
林妙香涩然一笑,还未敛去笑容,江玉案身形一动,已欺至林妙香身后,拔出他的长剑,横在她脖子上,冷冷地说,“我真想杀了你,看看你的心还剩下多少。”
林妙香任冰凉的剑锋贴在自己脖子上,没有动。
“所剩无几,至少,不够再去爱一个人。”她的眼神空空洞洞的,仿佛什么也都没有,淡淡的话语竟孤寂得像冷夜的风。
江玉案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气。
青山乃边塞要地,赵相夷有几斤几两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也许他天资聪颖,鲜少有人能出其右,可是,他不够狠。
他太善良了,若是与沈千山对上,毫无胜算。
此时的江玉案尚不知道,林妙香此时最为担忧的不是沈千山会对赵相夷造成什么伤害,而是那个有着杀父之仇的陌生男子。
他收回手中的长剑,冷冷淡淡地走在了前方。
林妙香面无表情地跟了上去。
林妙香告诉江玉案,宋远山是在御花园遇害的,中间的曲曲折折,却是没有提及。
江玉案便径直朝着御花园而去。
大雪轻减不少,如同月夜疏雨,稀稀落下。
高楼连苑,烟霞紫泉。
整个皇宫陷入了一种空前的寂静中,压抑的气氛沉沉地浮在每一个人的头顶。御花园中百花尽歇,唯有几树腊梅,稀稀落落地挂在枝头,犹自不肯老去。
树下,宋远山的尸体依旧躺在那里。
赛华佗静静地跪坐在他的尸体旁边,眼神空洞。九九站在一旁,一脸迷茫。
江玉案走了上前,他在宋远山的尸体旁蹲下,细细地打量了他身体上的伤口,脸色愈加难看,一股杀意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来,“林妙香,你倒真是狠得下心!”
林妙香白了一张脸,疲惫地摇摇头,“不是我。”
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才让赵相夷与江玉案先后皆以为是自己杀了赵相夷。
若是赵相夷是听了那个丫环所言才误会的,江玉案呢,他怎么便一口咬定了是自己。
想到此处,林妙香眼里的茫然淡去几分,露出了几抹深思的光芒。
江玉案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宋远山是死在夺魂秘法上,那日皇上从你房中搜出了那本武功秘籍,却替你瞒了下来。他试着去相信你,可是你呢,你背叛了他。你还是人吗?”
“不是我,那天我和宋先生约好要一起去青山,但是我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遇害了。”林妙香沉声解释道,“大玉,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我并未见过你说的什么夺魂秘法。”
江玉案皱起眉,气氛一时间有些剑拔弩张。一道温润的女声凭空插了进来,“的确不是她。”
闻言,院中的三人同时一震,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赛华佗身上。
九九第一个沉不住气地惊呼出来,“你……你是女的?”
她滴溜溜的眼睛转了几圈,上下打量着赛华佗,怎么看,他都是一个糟老头子,可刚刚那声音,却煞是好听。
江玉案与林妙香都没有吭声,只是沉默地望着赛华佗。
赛华佗缓缓抬起头来,满是皱纹的手抬了起来,在自己后颈处细细一阵摸索,然后巧妙地一用力,在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徐徐揭下了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
露出了一张眉目半敛的脸,犹如空谷幽兰,自画中款款走下。秋水双眸里,数不尽的凄惶与沧桑。
“是你。”江玉案双眸一缩,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半晌,才勉勉强强恢复了平日里的浅笑连连。
赛华佗点点头,有些戚戚地笑了,“想不到时隔数年,还有人能认出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