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汴京,林妙香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肮脏的,丑陋的**,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就连呼吸,都显得浑浊不堪.
她想去安宁村,想去看看那个刻着情义二字的大门.
她曾经站在那扇石门之下,似笑非笑地对夜重说到,"你给的宝剑是情,在一起的决心是义."
如果一切重头来过,她想要告诉他,在一起的决心,才是情.
可惜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南下进兵正如凤持清所说,势在必行,她没有丝毫退路.
她告诉自己,坚强一点,勇敢一点,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活到现在,不过二十出头,生命漫长,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忘记那个人.
可最后还是忍不住想哭.
她想起夜重空漠的脸,眼神幽深,唇角紧抿.他杀了很多人,做错很多事,身上沾满血污,一生都活在罪恶之中,但是,他的笑,很清澈.
她放不下他.
"这里是……"凤持清的脸在黯淡的晓星和树叶掩映上,看起来很瘦削,也很憔悴,他跟在林妙香的身边,抬头看向了那颗古树.
"月老树."林妙香轻轻地笑了笑,笑得如同星光轻淡,"听说,只要用红丝带写上你心里那个人的名字,三生三世,你们便可不离不弃."
凤持清皱了皱眉,"你相信三生三世?"
"不信."林妙香摇头,"但我那日,还是写了一个人的名字."
凤持清眉心蹙得越来越深,眼眸中像盛满了水一样,闪着粼粼波光."是谁?"
林妙香突然笑了起来,是那种压低了却又尖利的笑声.笑过之后,她回过头来,表情怪异地看着凤持清,"我不告诉你."
凤持清躺了下来,躺在草地上.柔软的青草跟他的紫衣像是融在了一起,"你不愿意说.我便不问.香香.我只问你,如果有一天,我娶妻.你会如何?"
林妙香顿了半晌方才开口,声音更是沉滞.
"只要不是幕听雪,什么人都可以."
凤持清身子一僵,眼睛蓦然睁大.
只听得林妙香缓缓地说道:."我什么都知道了.记得我还你的迷迭木簪么,那是幕听雪给我的.她说.有一个人告诉她,他不要她一辈子都戴着这一支木簪,只求她心里有他.只要她爱着他一天,这木簪.无论丢多少次,他也会再给她."
凤持清骤然坐起身来,双手紧紧地揪着一旁的草茎.揪得手心里都湿润了,"你知道了.可是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林妙香低叹道,"持清,我现在不正是说了么,但那又如何,改变不了什么的."
凤持清凝视着她在星光下淡淡生辉的脸庞,手里的草茎已经断成了两截,"我对她说那邪,是因为……"
"是因为她是幕听雨的妹妹."林妙香打断了他,低低地笑了笑,"我知道,我也懂,所以我也跟你说过了,没关系."
"香香."凤持清的声音有些艰涩.
"你看,不过一年,你变成了曾经的沈千山,可是,我不是宁倾颜,幕听雪也不是当初的林妙香,你低估了她."林妙香笑得有些飘渺,"你若是真想要江山,可以,但是,记得千万不要娶幕听雪,我不想她毁了你."
凤持清盯着她,眼中忽然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为何?"
"因为她想要的也是天下."林妙香淡淡地道.
"还有呢?"
"那夜我受伤,也是因为她."
"还有呢?"
林妙香摇头,"没有了."
凤持清的眼中竟然有一丝笑意,笑得有些高深莫测,"其实,你不想我娶她,只要一句话,就可以了.偏偏你找出这么多的理由来,却是为了说服我,并非夜重伤了你.香香,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敢相信了."
林妙香怔怔地看着他,眸子里生出了薄薄的雾气,遮住了里面汹涌的情绪.
香香,你现在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敢相信了.
她的手握成了拳,掌心发抖,身子微颤.
林妙香不再笑,只是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凤持清.
"你既然不信我,为何又要跟我走."
凤持清走了走来,站在她的身前,低头看着她,静静地道,"正是因为不信,才要跟你走.如若不然,恐怕你这一走,便是直接走到夜重的身边了."
林妙香笑了起来,笑得连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和凤持清一样,将那么残忍的话用那么温柔的语调说出来.
也许是有的,记忆深处,那个下着大雪的冬日,也曾有一个人用这样的语调对自己说,天下虽大,却只有一个林妙香.
那天的雪很大,天很冷,那人身上站着百万雄师,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
他在笑,眉间朱砂,像一团火.
"你真的是,越来越像他了."林妙香轻声说道,面色.[,!]平静,眼角眉梢间,却写满疲惫.
她朝东方望去,只见天色已微微泛白.
凤持清静静地看着她,"他是谁,是夜重,还是沈千山?"
"你说呢?"林妙香绕过了他,"持清,你为何不懂,夜重永远不会这样,为了一个天下,而付出将来会令自己后悔莫及的代价."
凤持清的背僵了僵,然后努力挺得笔直,"我绝不后悔.我只后悔我太早放弃了天下,全然不知,没了天下,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林妙香不再说话,她拔出了腰间的无情,走到树下.
无数的红丝带在她头顶随风而动,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背后藏了无数人或曲折或动人的故事.
"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么?"
凤持清怔怔地看着她,总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记得.在你的新婚当夜,我闯入其中,然后……"
"不是."林妙香闷声打断了他,她抬头看蓊郁的古树,颈子有孝疼,"那个时候,是在去救沈千山的路上,你穿着紫色的衣服,靠在树边,那晚下着雨,你的笑容很疲惫,却很温暖."
凤持清看着她,那是太过久远的事,总要一些时间才能回想起来.
似乎是七月,天下起了绵绵细雨,云雾缭绕.连月色也朦胧了几分.
小小的庭院里,一颗参天大树盘踞角落.树影婆娑,似风聚云根,似远山层叠.
树下,是一弯颤颤流水,中间一块漆黑光亮的大石,便被这股水浪冲击着.水击大石,发出阵阵轰鸣之声,回荡在幽静的后院里,声若瑟琴.
他便在站在那雨雾中,倚在树旁,低着头安静地擦拭着手中长剑,眉目英俊,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然后他抬起头,对寻他而来的林妙香淡淡地笑道,"这柄宝剑,名为无情.七年之前,八大门派齐聚沧澜山顶,围攻长生门.那一战持续了整整七日,七日之后,一黑衣少年手执此剑,傲然而立.自此江湖人称,得此剑者,剑指无情,心更无情."
"可惜,我得到这剑,却是辱没了它,"
"香香,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凤持清睁大了眼,总觉得这样的记忆温暖得近乎荒谬.
"记起来了吧."林妙香微微一笑,靠着古树,"那个时候,你就是这样擦拭着这柄剑,然后靠在树边的,你对我说,那是你第一次杀人,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笑出声来,笑你的傻,也笑你的真.笑到最后,却有些想哭."
"直到后来,我去了临仙镇,我想要练绝世武功,想要杀了姜秋客为你为父亲报仇,我才明白,那个时候,第一次杀了人的你,是要用多大的勇气,才能那样若无其事地对着我笑."
凤持清眼里的水快要漾了出来.
林妙香挥了挥手中的长剑,"持清,我仔细想过了,其实你说得对,事到如今,你累了,我也累了.我们不过是两个身心俱疲的人,却还硬要凑到一起,所以更累."
"我说你要天下,我不怪你,这是真的.因为,是人,总会有**的.就像我,想要练就七杀心经,不惜沾上满身杀孽一样.你想要天下,并没有错.错的人是我,是我没有在你最艰难的时候,陪在你身边,才会让你现在,变成了这样."
"我不怪你,我只是难过.难过曾经因为杀了一个人就非得要在水里泡上许久要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你,现在,却要为了一个天下,而让更多的人,因你而死."
凤持清的手在颤抖,他想要抱住林妙香,却又觉得,现在的她,也许,一碰就碎了.
说得有些多,有肖,林妙香也觉得有些累.
她不在说话,握着无情,忽然脚下一点,长剑划出,空中出现了无数好看的剑花,然后月老树上的红丝带,一根根地飘落下来.
像是在下雨,又像在流泪.
林妙香黑色的衣衫穿梭在无数的红丝带中,眼神明亮异常,眉如远黛,唇似丹朱,裙裾飞扬,像极了从画中徐徐走来的谪仙人.
鲜红色的丝带铺满了青青的草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