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赵六竟然不与彭桥东去争抢那相对轻松且又好完成的【水师临时训练营】差事,孟远颇有些意外地将他又认真看了一眼,于是颔首道:
“赵六,你被那吴三桂从莱州水师招募到了山海关时,这条大河那时还剩多少水,上面还有些许船只可以往来么?”
赵六回忆了一下,摇摇头道:
“将军,属下来时,大河已经见底,不用任何船只,人已经能直接趟河而过了。不过搁浅的各式舢板,小船,属下倒还是见到不少。”
孟远点点头,赶紧追问道:
“那些船只的去向和船家,你当时可曾有些联络?”
孟远想的是,赵六他们既然是从水师过来的,有水的地方和水上人家,对他们而言见到肯定会十分亲切的,没有理由不上前去察看一番,或者攀谈两句。
谁知,这次赵六十分干脆,与彭桥东对视一眼后,马上摇头道:
“将军,那时我们初来乍到,又是外乡人,都不敢胡乱走动,而且吴三桂当时对我们水师过来的也看得紧,明令不许擅自在河中游逛,即使大河已经见底。”
哦,孟远十分惋惜,点点头道:
“可惜了,不然现在你去寻访这条河上的船家和船只,应该就有捷径可走。赵六,但不管怎样,七日内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至少两艘以上可以在大河之上行驶的船只,哪怕舢板都行!”
虽然赵六都不明白,将军放着自己这么好的宝船不提,却四处着人巡船,到底是为哪般,但他还是勉为其难地接令道:
“属下明白,将军。属下其实也不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总能想到一些法子的。”
那就好,孟远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赵六,随即对二人挥手道:
“事不宜迟,既然接下了令箭就赶紧去忙吧。”
眼看两人就要转身而去,不问和尚忽然出人意料地出声道:
“阿弥陀佛,敢问孟施主,公子自有宝船,为何还要买珠还椟,舍本求末呢?”
孟远搞不懂这个看上去精瘦,却又力量惊人,甚至很可能暗藏一身功与名的和尚,在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小炮艇后,为何还不肯离去,一直都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做什么都好奇地在一旁用心地看着,就好像一个不谙世事的老顽童,赶他不走,羞他不脸红,无可奈何只好任由他一个方外之人在一边晃着。
最可笑的,还是从河里上来后,他就一直拖着他的那只大木桶,走到哪里都带着,看上去既让人忍俊不止,又颇感滑稽和喜感。
不过他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膏药一般地紧贴着你,却只是在一旁作壁上观,从不插话。
现在,突然间石破天惊地头一次开口说话,倒让孟远很是吃惊了一下。
半晌,他才盯着不问和尚莞尔一笑道:
“大和尚问得好,我也有一句话还给大和尚——”
“敢问大和尚,木桶在大河之上,是大和尚的性命所托。木桶到了大地之上,又是大和尚的什么寄托,为何还迟迟不肯撒手也?”
没想到孟远小小年纪,竟然还有在言语之间打机锋的本事,不问和尚一怔之下,忽然陷入到了沉思中。
良久,他忽然哈哈大笑,冷不防起身,一把抓起一直伴在身侧的大木桶,将它拎起大步流星放回到了大河之中,随即望着在河水中盘旋的大木桶虔诚地一稽首道:
“木桶吾友,是贫僧着相了,以为本该循着你原来的主家完璧归赵。实则那时你就已然与他缘尽,经我手由我口,一切都落在了我身上。”
“阿弥陀佛,你既因水而生,便就为水而去吧——”
众人直看得云山雾罩,只有郑成功一人,盯着在岸边的漩涡中始终盘旋着无法脱身的大木桶,竟自莫名着魔地盯着它,出神地看了起来。
不问和尚说完一番偈语般的话语,便转过身,再也不去看河里的大木桶一眼。
只是,他在与郑成功擦肩而过的瞬间,看到他好像要走火入魔的样子,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跨过他回到了孟远近前。
“孟施主,你让你的属下不用去到处寻船了,否则别说七日之内,十日之内,怕是也很难找到一艘合用之船。”
“说来也巧,贫僧手中,正好收留了一批船家,而且他们自家的船都还好好的藏着。今日听到公子巡船,贫僧掐指一算,原来贫僧与公子果真有这样一段尘缘,就该落在一场大水中。”
“既然缘来了,那便将你我这段不解之缘了了吧!”
孟远大喜,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就感觉这世事,果真就像天数一般,一切早就命中注定了一样。
愣怔半晌,他才望着不问和尚拱手一礼道:
“大和尚,这场大水,果然是要讲一个缘字的啊!你在这大河之上,追来追去,原来是要等着送我好事来的,多谢多谢——”
说着,他叫回赵六,使了一个眼色道:
“赵六,还不快快谢过大和尚,他可是为你解了大难的救星!”
赵六也没有想到,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事落在他头上,也不知该如何对待这方外之人,抓耳挠腮了一番,忽然咧嘴道:
“和尚,你这是救命之恩。一报还一报,这样子,俺怀里还藏着将军发下来没舍得吃的方块肉,另外还有一些有银子也买不到的吃食。”
“你现在带俺去,等船家和船弄妥当了,晚上俺请你大块吃肉。只一样,俺没有酒,不能大碗喝酒!”
就在众人为之侧目之时,不问和尚却早已大笑,毫不掩饰地两眼放光地盯着赵六的布袋,抬手抹着自己的一张油汪汪的嘴道:
“如此甚好,如此甚合我意,哈哈,走走走,早些了事早些大快朵颐!”
昌明礼看得眼睛都快掉到地上,一脸痛心疾首道:
“乱了,乱了,这世道,果然是亡-国-亡-君之象啊!”
“瞧瞧,瞧瞧,现在连和尚都一个个成了酒肉和尚了呀……”
孟远横了他一眼,望着不问和尚却是暗暗点头,心道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这和尚一身僧衣之上的油渍,到底没有白看。
沉吟中,他一个转身,便摸出了鱼、肉罐头,连同一瓶撕掉了包装的老白干,一股脑地塞到赵六怀里,然后笑望着不问和尚道:
“大和尚,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既然已经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大快朵颐又岂能无酒也?”
“我这里有酒管够,只是要办事无法尽兴,所以且先供奉大和尚一樽。”
“待早些了事,转回头,我再专程扫席以待,亲自陪大和尚来一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不醉不休!”
不问和尚看了一眼五颜六色的吃食,尤其是对透明到无色的酒瓶子,大感兴趣地紧盯着不放,一把便抓到手中,左右端详了一番,才喟然一叹道:
“此物简简单单,无色无味,与公子精致到不可方物的宝船竟有一种别样的相映成趣之境。”
“哈哈,孟施主,你可不要拿一樽河水,诓我这尊许久都没有尝到酒滋味的臭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