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天,对于青桐镇的女人们来说,除了这连绵不断的雨外,再没有其他新奇的事可唠嗑的了,方崇明一夜成为暴发户,全家搬到市里的消息,她们已经酸了大半年。
连日的暴雨,河水上涨,桥洞早已被淹没。
收音机和电视里日日播着长江一次又一次冲击大江堤坝的消息,但是几乎没有人会重视,最多便是在看到被淹死或是救灾而死的那些报道时,无病□□几句,亦或者叹几句可怜。
整个小镇,平淡和睦得甚至可以说是寡淡。
就连吴莫,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除了他高了很多,藏在石板缝里的钱越来越多,身边少了个陪他一起逃学打架的方正。
陈薇始终还是老样子,人前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吴莫身后,就连吴莫,也从一开始的厌恶烦躁,到现在慢慢地习惯和无视。
“喂,方正给我寄了东西,还有一份是给你的!你们什么时候关系那么好了?”吴莫将一箱装着花花绿绿的贴纸扔给陈薇。
陈薇只是接过来,并没有打开。
她总是这般,对什么都没有任何兴趣,除了吴莫。
“算了,问你也不会说。难怪别人都说你傻!”吴莫站在陈薇面前,已经比她高了快一个头。
“不好。”好半晌,她才回答了他的话,说的时候还皱着眉,似乎极其不情愿。
吴莫撇了她一眼,嘀咕了句:“还学会摆架子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弄堂,就看到了大头堵在弄堂口。
“不错啊,都会把妹了?”大头捋了捋前面染得黄黄的长刘海,“从邮政局出来我就跟着你们俩了。”
吴莫往后退了一步,用余光看了看后边的退路,以及身后站着的陈薇,然后若无其事地问:“你有事?”
大头吐了口口水,然后笑着道:“你不会真以为,那次的事就这么算了吧?果然还是小孩子,就是天真!”
“老子之前没找你麻烦,第一是没时间,第二是顾忌着方正这个本地胚!不然你以为,老子还收拾不了你?今天碰巧,就顺手好好教训教训你!”大头已经一把抓着吴莫的衣领,就要朝他打过去。
陈薇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然后用那只装着贴纸海报的箱子拼命地砸着大头。
吴莫已经一个抬膝命中了大头的重要部位,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松开了抓着吴莫的手,却也一把抓住了陈薇的头发。
“妈的!”大头一巴掌朝咬着他不放的陈薇扇过去。结果,手刚碰上她的脸,就感觉脖整个人被顶到了旁边的墙上。
吴莫头也不回地朝陈薇道:“扫把星,你给我滚,别妨碍我!”
陈薇一动不动地站着。
那边被撞得一晕的大头已经站了起来,狰狞着脸,显然是被激怒了。
大人个头高,人又壮,光是在体重上,也是足够压倒吴莫的。
“你去老地方等我!不然就再也不要跟着我!”被迫退到墙角的吴莫眉头紧皱,看见手上拿着块石头的陈薇准备故技重施的,连忙阻止!
上次她能伤到那张癞头是他没注意到她,这次可不一样。
“滚!”
陈薇将手上的石头往大头身上砸,然后转身就跑,她不敢停,也不敢回头,只是往他说的地方跑去。
河水开始涨漫到岸边,路上已经开始积水,一时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的河道。
她完全没注意脚下,一脚踩空滑了下去。
好在平时妇人们为了洗衣服方便,在河边砌着几块大石头,陈薇刚好摔在上边,不至于淹到河里。只是因为太滑,以她的力道和高度,根本爬不上去。
她试了两次没有成功,就安静地开始等吴莫。
吴莫的左手被折得脱臼了,疼得直冒冷汗,他狠狠地又踹了昏迷的大头一脚,扔下手上的石头,才撑着墙,慢慢地走着,他不知道肋骨有没有断,只感觉连喘口气都似是被人打了一拳般。
他也没想着再去找陈薇,她真的是他的扫把星。
每次遇见她,他似乎总是倒霉得不行。
等他回家时,只看到胡丽云在家,端着个碗在看电视,还哭哭啼啼的。他不禁瞄了一眼,黑白电视上,几个头上戴着块花牌子的女人不知在演什么,又是小燕子,又是皇阿玛的。
胡丽云回头看到他这副模样,也懒得问,只是撇了撇嘴。
外边开始下大雨,激起一个个涟漪,哗哗地吵得人心烦。
雨水轻斜进屋,吴莫只能出去关门,往旁边的小楼看了看,便关上了门。
“作死的老天!也不知要吓到什么时候,还让不让人上工了……”胡丽云啪地一声把窗户给关了回来。
吴峰和几个老乡今年已经从工厂辞了职,开始从包工头那里接活儿,到各个村镇上帮人盖新房,干的是苦力活,挣得比以前多得多,却也看老天吃饭。这一下雨,就出不了工。从六月开始,这雨断断续续的,就没正经停过,也难怪她近日骂老天骂的比吴莫还要勤快些。
陈薇嘴唇发紫,水势已经涨到她的胸口,比起被雨淋着,她开始觉得水底下的身子反而更暖和些,所以她还往下蹲了些,只露出一个脑袋在水面上,死死地盯着路口。
“吴莫……”陈薇继续往上爬,却比之前更加吃力,石头都是滑溜滑溜的,她整个人又泡在水里,更加沉重,刚撑了手肘上去,脚就没力气往上蹬。
一个河浪拍打过来,她刚好侧头,河水就呛到鼻子里,嘴巴里,咳得眼泪直流。
她抹了抹眼泪,睁开眼,就看到吴莫蹲在她面前,阴着脸,却还是伸出手,极其冷漠地道:“先上来吧!”
陈薇浑身是水,比起平时来说还要更重上很多。
吴莫只有一只手还可以使力,也是差点反被拖了下去。
等到把人拉上来,他已经累得摊在地上,感觉两只手都已经没了知觉。
“吴莫,你的脸……”陈薇伸手去碰吴莫脸上的伤口,被啪地一声打掉。
吴莫叹了口气,第一次很是认真地和她说话:“别碰我!我有话和你说。”
他动了动渐渐回力的右手,“我知道你不傻,所以你给我好好听着,你知道你给我惹了多少麻烦吧?方正差点被抓,算了,这件事不提,是我自己犯蠢要回去救你!因为你一天到晚跟着我,我天天在学校被同学嘲笑,你也觉得我天天打架吧,你好好想想,多少次都是因为你这个祸根!”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有个好爸爸?陈薇,你总是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然后拿你自己那些与众不同的方式来对我,你知不知道那样让我很烦!我需要钱,我需要钱才能去找我的亲生父亲!鬼他妈的才想待在这里,和你当邻居当同学!”吴莫狠狠地拍了一把水花,溅得满脸都是,他却狠狠地抹了一把,然后笑,“你听懂了吧!”
陈薇愣愣地在一边,忽然指了指水面,“发大水了!”
“别给我装傻!听到没,以后别再跟着我了!”他推了推她的肩,她却一屁股坐到了水里。
雨水早将两人的头发打湿,一条一条的黏在脸上。
陈薇爬起来,然后要拉起吴莫,“发大水了,我们回家!”
吴莫却耍起了无赖,“回家可以,你先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身边!”
他不顾她怎么拖他,都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他发现不对劲,河边竟忽然上涌了很多,远远地,他听到有人尖叫着喊“水库大坝给冲垮了!发大水了!”
浑浊土黄色的河水转眼就到了他们的腰部,水面上还浮着鞋子,塑料袋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水声很大,还夹杂着各种喊声。
吴莫看着陈薇,然后大声强调:“最后一次,绝对没有下次了!”
走到一半,陈薇已经气喘吁吁,水面却越来越高,就连吴莫,这么趟水走着都开始觉得吃力。
陈薇一个踉跄整个人往水上伏去,幸亏吴莫拖了她一把,却也疼得直叫,伤到了原就脱臼的左手。
她看了看他,然后摇摇头,很慢很坚定地道:“你自己先回家。”
吴莫烦躁地瞪她:“你烦不烦?赶紧走!”
他没看到自己的脸色,已经惨白惨白,只觉得肋间刺痛。
“快上来,倒霉鬼!”他半蹲着,只想着早些回去躺下。
少年背着少女,一脸不耐烦地在水里挪动着,十分钟也不过走了几十米。
吴莫粗喘着气,无力地撑在一边的墙上,嘴唇上的红都已几乎全部褪去。
“从这儿开始,你自己走吧!我背不动了,看到大人别傻着装哑巴,他们就会过来帮你。”
他听不到回头,不由火冒三丈,转过头开口就骂:“你听……你干什么?别搞笑了,你连自己都走不到,还要来背我?”
陈薇也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弯着腰在他面前,还伸出手去抓他。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吴莫叹气,“算我服了你了,一起走吧!”
在他刚站好的时候,她憋着一口气将他背了起来。
吴莫的脑袋有几秒的空了空,直到她打颤,他才赶紧扶住她的肩,却只觉得瘦小无力。
“喂,放我下来,就你这样走,就是等到整个青桐镇被淹了都走不到家!”
她似乎隔绝了外边的世界,对他的话完全没有一点反应,就这般,他在后边唠叨,她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也走了好一段路。
吴莫从后边看着她的脸,片刻间觉得她可能是真的傻。
她脚软就要跪下去,两人就这般摔进水里。
接下去的路两人走走停停,总算看到了那标志性的白色小楼。
“陈薇……”他想说,以后别再跟着我了,但是看到她的模样,想起她不声不响一定要背着他走的倔强,有些开不了口。
陈薇点头,她看着他,眼睛弯弯的,好像是在难过些什么。
“爸爸要去市里了。”她有些生涩地道:“不会再缠你了。”
吴莫僵了僵,然后大笑着说:“太好了!终于甩开你这个麻烦精了!”
说完,他就转身往家里走,走得有些快,还差点扑进水里。
家里门没关,他刚要进去,就听隔壁的大婶从窗户里探出头,对他喊:“吴莫,你爸帮主人家修房顶漏水的时候摔了,你赶紧跑医院,你家阿姨已经赶过去了!可怜哟,听说连脑浆都摔出来了!”
吴峰看着天天下雨无法上工地,脑筋一转就想到帮人去修漏水的屋顶,生意倒也不错,这次修的正是先前吴莫和方正去过的三马,帮他们修补漏水的仓库。
张大婶心中嘀咕,那地方风水绝对有问题!
在吴莫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时,他疯子一般地往外跑,跌进水里又爬起来,眼中一片茫然,恐慌。
他从来没想过,如果那个叫吴峰一样的男人没了,他会怎么样!
他只知道,那个人将他从他外婆手上将他接走,自那之后,他有了吃有了穿,可也经常挨打挨骂,还要忍受他对他生父的各种辱骂。
在他发酒疯打他时,他也想过这男人怎么还没死,可是他总会在第二天重新站在他面前,叫他“小兔崽子”。
他说过,只要他姓吴一天,他就养他一天!
他打他骂他,却也没有亏待他,为了求人让他上学,他下血本买了两条香烟。他也以为他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抽烟,但他却曾看他在小店里捡那些还没抽尽的烟头过嘴瘾。
吴莫哭不出声,哭不出眼泪,耳边似乎只有胡丽云大哭的声音,以及医院里充斥着的让他晕眩的味道。
这个夏天,吴峰走了。
胡丽云拿着三马给的补偿金,跟着吴峰工地上的老乡也离开了青桐镇。
而吴莫,又成了一个人!
陈国胜离开前,帮他办了青桐镇的户口,申请了学校和政府的补助金。
“你父亲他曾和我说过,他最讨厌的就是像你生父一样的读书人,最羡慕的,也是像他那样的读书人。你想成为怎么样的人,吴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