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弘道笑了几声,很意味深长,在申大公子的情绪快忍耐到极点时才开口道:“敢问蒲州张四维去世后,令尊处境如何?”
这个问题非常敏感,换成别人这样问,申用懋肯定要假模假样的说几句场面话,绝对不会将真实想法说出来给人把柄o
但范弘道毕竟是气死了张四维的直接当事人,在这方面,跟范弘道没什么不可以说的,所以申用懋很直白的说:“四维相公不能入朝,家父自然是稳固如磐石了o”
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但范弘道却习惯性的嘲讽道:“那你就大错特错!”
申用懋忍不住就要问:“错在哪里?”
范弘道没有直接回答,又问道:“我且再问你,当今天子秉性如何?是什么样的人?”
关于这个问题,申用懋不敢轻易回答,反问説:“你忽然要问这些作甚?现在难道不是正在谈家父的事情?”
不只是不敢答,还是答不出来o当今万历天子二十岁之前都处在张居正管教之下,都是按照张居正的意思办事,没有显出个性,外人又哪能看得出天子秉性?
张居正去世后,天子对张家开展了疾风暴雨的报复,但还是以发泄情绪居多,并不是正常情况下的性格外露,而且天子不太喜欢接触朝臣,导致朝臣对天子仍然缺乏清晰的认识o
但拥有金手指的范弘道当然不在此列,他很很把握的断言道:“今上内心崇尚嘉靖朝世宗皇帝,只怕有心效仿o”
这个论断,申用懋倒是第一次听到,又听范弘道继续说:“世宗皇帝虽然久居深宫,但却能权不旁移o今上心里很想效仿这点,所以总是刻意讲究制衡,避免再出现第二个太岳相公o
在野的张四维与在朝的令尊就是彼此制衡,这是天子所欣赏的o可如今张四维去世,互相制衡被打破了,天子心中会作何想?”
申用懋不敢接话,就这么直愣愣的看着范弘道o他有点被吓到了,这范弘道当真是大胆啊,竟然会这样议论天子o
有个词叫“诛心之论”,范弘道这就是用“诛心”的态度,肆无忌惮的猜测天子的心理和动机,甚至还敢说天子想效仿嘉靖皇帝的权术?申大公子活了二十几岁,很少听到过这样的议论,此人把天子当成了什么?
申大公子问道“你大概从来没见到过天子,只怕连天子的身边人也没接触过,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范弘道自信的笑道:“数月之前,在下连张四维快死掉都敢说,为何就不能猜出天子的想法?”
身为七品官员的申大公子下意识呵斥道:“你这是大不敬啊!”
范弘道不在意的说:“此地没有外人,又怎么会传出去,除非阁下你故意外泄!但是阁下不要忘了,我是与你交谈,如果外泄出去,那就是你与我一起大不敬!”
范弘道这意思就是捆绑,只要传了出去,申用懋当然也是有口难辩o所以申大公子也是没话说,只能让范弘道继续o
“当今令尊的处境看似风平浪静,其实仍然暗礁丛生,不可掉以轻心o上有天子的疑虑,下有张四维余留党羽的反击,都是要警醒对待的o
如果只有上或者下一面问题,那当然无所谓,暂时动摇不了令尊的地位o但是就怕上下两边结合夹击,那么令尊就难做了,也许就会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o”
听到这里,申用懋不由得想起,范弘道曾经在自家门前大喊:你们以为河东之患已去,就可高枕无忧了?现在回忆起来,才知道这并不是范弘道赌气乱喊,而是胸有成竹o
范弘道就没想让申大公子表达什么,他只管说自己的:“话又说回来,你莫非以为,令尊想要辞官归去,是因为对时局不满和无奈,不想再继续陷入泥潭了?”
范弘道的暗示很强烈,申大公子若有所思,大概也想到了点什么o范弘道最终解开了谜底:“其实令尊辞官,并不是真要走人,而是以退为进之计!
在当今朝堂,经过三年的清洗,其实没有多少比令尊更适合当首辅的人o或许有人对令尊不满,但是别的人选只会有更多人不满,没有谁敢确定说能取代令尊o
在这种状况下,令尊退了这一步,一来既可以试探各方面态度,又可以收获各方面的挽留,立于一种有利境地;
二来又是向天子表明没有恋栈之心,没有揽权的欲望,以此消除天子的疑虑,减轻来自宫中的压力o”
竟然如此!申用懋立刻问道:“真的是这样?”
范弘道坦然与申大公子对视,但却沉默不言o他心里只想道,我怎么知道申首辅到底怎么想的?不这样编造出点阴谋论进行解释,又怎么能糊弄得住你?
申用懋只当范弘道是默认了,心里掀起了阵阵风波,难道父亲大人真的另有深意,而自己没有看出来?
他低下头,仔细思考了一遍,越发觉得范弘道所言极是,非常有道理,可以完美解释父亲为什么心血来潮想辞官了o
自己居然看不出父亲大人的心意,实在枉为人子o若自己这样懵懵懂懂的胡闹下去,说不定真如范弘道所说,会坏了父亲的大事!
申用懋不禁有些后悔,若是如此,自己今天冲过来找范弘道理论,就显得很可笑了!所幸有范弘道详细指点,否则自己如坠雾中,像是一个瞎子似的o
申大公子虽然才干平庸,又有点虚荣,但此时感到在范弘道面前,什么面子也没有了o
他也不是拿的起放不下的人,很干脆的站了起来,对范弘道作揖道:“先前冲撞范朋友,是我的过错,还望范朋友海涵!”
范弘道连忙起身,并谦逊几句,接受了道歉o只要能抚平这位大公子的怒火,并能平平安安的把他打发走,范弘道就感到万幸了,至于申用懋表示歉意,那都是多赚的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