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年,现在还不能叫做北大年府,而是北大年苏丹国,虽然北大年苏丹依旧臣服于暹罗王,但目前仍然是一个半独立的国家。
不过谁都知道,北大年的国祚可能很快就要断绝了,因为雄才大略的拉玛一世,不会再容忍北大年苏丹的反复无常,据说国王陛下已经有了灭国设府的想法了!
此时的北大年跟后世那个政局动荡、民族、宗教矛盾突出的北大年府不一样,由于南边的柔佛苏丹国正处于动荡时期,满剌加也还没发展起来,这时候的北大年是马来半岛的商贸中心,华人、泰国人、爪哇人、婆罗洲人都愿意来此交易。
就连荷兰东印度公司和不列颠东印度公司也分别于1601年和1612年在此设立商馆。
就在这两家商馆的不远处,还有一座宏伟的中式建筑群坐落在街边,并与更远处的林姑娘庙遥相呼应。
这就是南阳堂叶家的祖宅,这个随时能拉出小一万丁壮的大家族,就算是昆侬女王也要以礼相待。
自从林道乾这位传奇潮州海盗在万历三年到此以来,北大年就刻下了深刻的华人烙印,后世极为著名的林姑娘庙的林姑娘,据说就是林道乾的妹妹,她因为规劝林道乾向善而被后人敬仰,成了马来半岛上华人的精神图腾!
实际上叶家的祖先就曾经就跟林道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据说林道乾之所以会选择来北大年,就跟叶家祖先有着不小的关系!
而叶家的祖先,到北大年的时间就更早了,大约在大明的嘉隆万时代,叶家就陆续从嘉应州迁来北大年,也只有经过几百年的发展,才能在北大年形成如此大的规模。
不过叶开这一支不是,因为他爷爷是靠过继当上族长的,他的曾祖父义信公,是大明永历元年南下北大年的!
叶福来,一个腰围三十,裤长二十九的大胖子,跟谁都是乐呵呵的,毫无半点叶氏族长的架子。
但整个南洋,特别是爪哇、婆罗洲和马来半岛的华人,谁也不敢轻视这个胖子,他们都知道这个胖子表面笑上呵呵的,背地里却是心狠手辣、爱耍阴招!
叶福来在华人圈里有个外号,叫做铁锁横江,就是因为他做事喜欢谋定而后动、一出手就掐住敌人的七寸,如同横江的铁锁,让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过叶福来却有一个天生的克星,那就是他的宝贝儿子叶开,在极重血统的南洋华人圈,叶开一出生就带着无限的光环。
按照南阳堂叶家的传统,如果叶福来不把族长之位传给叶开,那就只能效仿上三代族长,也就是他名义上的爷爷,从族中过继一个血统纯正的儿子来当继承人,因为叶福来剩下的三个儿子,全都是娘惹生的,没资格做族长!
所以叶开,也是一个小号的铁锁横江,不过他没锁住别人,正好锁住了叶福来的七寸,要是叶开没了,叶福来和父亲叶隆信两代人的努力就要拱手送人!
“荒唐!荒唐!荒唐!”看着堂三哥叶福顺的来信,叶福来气得嘴皮子都开始哆嗦了!
娶一个广南女人?
就算是广南公主又如何?
不提以后还有没有广南国都不好说,叶家族长这个位置怎么办?
会不会?叶福来的小眼睛眯起来了,作为一个‘阴人’高手,最防备的当然也是被人阴。
会不会叶老三是被什么人指使了?故意把叶开往广南女人身边引?
不行!叶福来狠狠的一拍大腿,我得亲自去趟曼谷!
就在叶福来准备到曼谷的时候,叶开正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里面苦读新约全书,实际上也不是新约全书,因为伯多禄给他的只是新约全书中的福音书,包括著名的马太福音和马可福音,要背呢有点麻烦,但是诵读问题不大!
不过这件事对于叶开的刺激还是很大的,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太弱小了!
一想到那天那种无能为力的屈辱感,叶开就觉得脸皮一阵阵发烧,怒从心起的他恨不得把手中的书丢掉。
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干,因为他知道伯多禄说让人把他砍断双腿,丢进满是鳄鱼的池塘绝不是在说笑。
他现在所谓的身份,包括叶家族长之子,阮福映未来的妹夫,以及珍娜小妞等贵妇眼中知识渊博的‘学问人’等等这些,都是虚的!
就比如他是叶家长子、下一任族长的钦定人选这个身份,看着能唬人,但实际上在有权有势的人眼中,这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父亲叶福来只是叶家的长房族长,并不是叶家王国的国王。
拿到后世来说,叶福来充其量只是南阳堂叶家这个家族公司里,大一点的股东兼董事长而已,他自己或许可以凭借自身的权力与威望来调动叶家的力量。
但叶开凭什么?
叶家大大小小的长辈会听叶开的?
不可能!叶开觉得就算是家族中的边缘长辈,堂三伯叶福顺都不会听他的!
就好比王思聪能指挥动万达的大股东以及董事会成员吗?想都别想!
就算是叶福来,碰上一般的事他肯定会维护叶开,但要是碰上伯多禄这种强有力的南洋白人呢?
会有什么反应还真难说,毕竟叶福来不光是叶开的父亲,他还得为十来万南阳堂叶家人负责!
还是太弱小了啊!叶开从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极其渴望自己能变得强大起来!
就现在这样,不说为南洋华人做点什么,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住,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尤其让他觉得屈辱。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还是叶开太不了解这个时代了,殖民时代不是一个讲理的时代,但同时也是对人才极度渴求的时代。
他身为北大年的华人豪族继承人,竟然还精通法语和欧洲历史,能文能武、政治视野也不错,又搭上了阮福映这条线,只要不出意外,起飞是迟早的事!
他以为自己展现出过人的才华,就能为他迎来更多的尊重与关注,其实确实也迎来了,但随之而来的还有威胁!
对于更上一层的大人物来说,自己身边出现这样的人才,得不到就一定会毁掉,不然留下被竞争对手笼络?或者让他慢慢长成一个威胁吗?
对于伯多禄来说就更是如此了,他在南洋传教十几年,但取得的成果可以说很惨淡,中南半岛上的人多信仰佛教,南洋群岛则多是绿教的地盘,各国的统治者不论大小,对他采取的都是敌视态度。
走投无路的阮福映是他唯一的希望,因为按照他和阮福映的约定,等到阮福映复国成功,不仅会割让几个港口岛屿给法国,还会让天主教自由的在越南国内传播,同时越南还要充当法国人在南洋的打手!
按照伯多禄对于西山朝和北郑的武力值估计,只要能从法国带来一支五艘左右的70门炮以上军舰组成的舰队,再加上一两千雇佣军和上百名基层军官,阮福映复国是肯定可以成功的。
他一直在阮福映身边埋有眼线,在知道阮福映并没有处死叶开的想法之后,伯多禄就敏锐的感觉到了叶开的价值。
这个唐人小子是个两面通啊!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为法越之间沟通的桥梁,这样的人,伯多禄怎么可能不捏在手里?
“叶!你学的怎么样了?我听安娜转述过你对俄国农奴制,以及叶卡捷琳娜二世的见解和剖析了,很精彩,我发现你不仅比大多数黄种人都聪明,还比大部分欧洲人也聪明!”
刚刚吃完晚餐—几条烤小鱼和几块面包,伯多禄就拿着一盏鲸油灯走了进来,叶开没好气的看了这个看似慈祥实则阴狠的老泼皮一眼。
“既然皮诺克斯先生都说我比大多数人聪明了,我当然已经学习完毕了,不但能诵读,我还能背诵呢!”叶开带着淡淡的不满看着伯多禄,顺便还背了一小段马太福音。
“很好!要是你的语气中没有带着愤怒就更好了,看来圣经的并没有让你平静下来!”
伯多禄将鲸油灯放到了一张小桌子上,然后自然的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叶开冷笑了一声,“皮诺克斯主教,你真的认为我不应该愤怒吗?您传教的方式真是让我大吃一惊!”
“叶,我的孩子,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就如同我强迫你诵读圣经一样,你以为我在害你,其实我是在帮助你!”
卧槽!叶开真是被惊到了!这就像一个q歼犯对被他强迫的受害者说,其实我不是在伤害你,我是对你好,我是为了让你爽才这么做的!
虽然理智一直在告诉叶开,他现在不能伤害面前这个白皮,但心中的怒火已经抑制不住了!
他悄悄往前移了两步,现在只要一个当胸飞踹,叶开很有信心直接把身材肥胖的伯多禄送去见他的上帝!
“你想要杀了我!我感受到了杀意,不过我还是建议你把我的话听完,因为这对于我们双方都有好处!”伯多禄看着不断逼近的叶开,很是镇定!
“好!我到是真想听听你要说些什么!”叶开已经移动到了随时可以攻击伯多禄的位置了。
他在心里发誓,这个老骗子要是拿不出让他信服的理由,就算是死,他也要先弄死这个家伙!
“当年我第一次到这片土地的时候,才刚刚过完二十四岁的生日,当时我受巴黎外方教会的委派,意气风发,发誓要将这片土地纳入上帝的怀抱。
我满心以为我会成为一位在主在东方的伟大使徒,或许等到年老的时候,还有可能在我的名字前面加上一个圣字!”伯多禄眯着眼睛,仿佛陷入了回忆中!
“可是今年,我已经四十三岁了,还只能在一些沿海的小渔村里传教,而常年居住在这片炎热的土地,也让我的身体每况愈下。
我想我很可能不会拥有太长的人生了,我是真的很想念我的家乡,虽然这违背了我对主立下的誓言!
不过幸运的是,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遇到了阮王殿下,他是我在这片土地上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不那么抵触我主的存在”
呵呵!叶开脸上不动生色,心里却忍不住要笑出了声,这老骗子还是不了解东方人,阮福映那是不抵触天主教吗?他只是馋你的身呃馋你的法国援助而已!
“我知道,这位跟我一样快要绝望的国王,很可能只不过是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而已,他并不是真的不抵触我主!”
伯多禄看了叶开一样,作为一个常年忽悠人的老神棍,他能不知道阮福映心里怎么想的?
“但我不在乎!”伯多禄接着说道,“因为我有极大的信心能够影响到这位走投无路的国王。
只要他还离不开法兰西的援助一天,他就必须是我打入安南国的钉子,哪怕就是装的,只要装上十年二十年,假的就会成为真的!
为此,我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在阮王殿下身上,我为他建立了兵工厂,拉来了雇佣军,买来了大批的西洋军械以及战舰。
还给了他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信心,只要我还支持他,他就会相信自己能恢复阮氏广南国!
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我与阮王的私人友谊上的,我相信,只要我还在他身边一天,他对法兰西以及我主的承诺,都会兑现。
可是,要是我不在了,那就很难说了!”伯多禄一口气将所有的话说了出来,仿佛一下就苍老了几十岁!
阮福映的跟他的私人感情,以及阮福映对他个人的感谢,并不是伯多禄想要的!
把天主教埋进广南乃至越南人心中,让越南成为法国在远东最忠实的小弟,一如历史上最开始的英日关系那样,这才是伯多禄想要的!
这才对嘛!叶开点点头,这老骗子果然不会那么傻,要是他真的相信私人友谊与感恩之情能在国家大事上有多靠得住,那他就没资格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
而且伯多禄的判断很准确,历史上他病死于军中之后,阮福映对他倍极哀荣,追封他为太子太傅、悲柔郡公,阮氏王族的子弟都亲自来给他送葬。
但做完这些,阮福映转头就闭关锁国,重新回到了东亚儒家文化的怀抱。
“在你之前,为了防止发生这种事情,我曾选定了一个我的代理人,以备在我不在的时候,能让阮王陛下履行他的承诺!”
“是黎文悦吗?”叶开一下就想到了那个阴狠的紫袍太监。
这家伙在广南人中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他不仅仅是阮福映的心腹太监,还拥有着一支武装,他本人更是能为阮福映在战场上冲杀,更有传言说他跟阮福映有着说不清的关系,那种关系!
在越南历史上黎文悦终其一生最少前后三次救过阮福映的命,而阮福映也一直对他信任有加,这个死太监同时也是越南国内天主教的强有力支持者!
“你果然很聪明,我相信你应该只见过黎将军一面,甚至没有见过,但你却能迅速的想到他就是我选定的代理人,还真是不简单,我越来越欣赏你了!”
伯多禄心如怒海波涛,但表面上还是十分镇定,叶开的表现真是吓到他了,难道这就是天生的政治直觉吗?太可怕了!
“哼哼!”叶开皮笑肉不笑的抽了抽嘴角,“皮诺克斯先生,你真的了解东方的权力模式和运行规则吗?
黎文悦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资格,他当不了什么代理人,你的选择可能反而会害了他的性命!”
终于有机会嘲笑伯多禄了,叶开很开心的吐槽了起来。
黎文悦不过是阮福映身边的太监,虽然他是一个罕见的太监将军,还很可能跟阮福映之间,存在着汉武帝与韩焉那样的关系。
但这恰恰注定了,黎文悦不可能在阮福映面前保持相对独立的态度!
“是啊!但我没有更好的人选了,不过!”伯多禄轻哼了两声。
“不过,我得感谢上帝,一定是他把你送到了这里,不然你不会精通法语,也不会对欧洲如此了解,这一定是主的安排!一定是的!”
说到这里,这个胖胖的传教士猛的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扭曲而狂热,鲸油灯的火苗摇晃了两下,气氛突然变得诡异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