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昭仪沉得住气,但是柳儿,陈嘉等贴心宫女沉不住气了,前车之鉴,未为远矣。宫女们一个个胆战心惊,但凡冯昭仪单独到了昭阳殿就是一个不祥的信号。
她们希望冯昭仪能主动去跟皇帝和好,认个错道个歉或者放低姿态,撒个娇之类的——尽管她们并不知道冯昭仪有什么错——拓跋宏和冯妙莲的那一场杀不杀高美人的密谈,她们也不可能知道。
但是宫廷规矩,皇帝大过天,无论是谁的错,反正最后认错的那个人肯定不该是皇帝——只能是臣妾!
冯妙莲并未采取主动,她消极地等待着,明知道昭阳殿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尤其是冯皇后,铁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但是她也不在意,甚至不想为此做出任何的努力。
拓跋宏来的时候已经是五天之后了。
那时冯妙莲正在午睡,闻讯出来的时候,但见他的脸色很难看,阴沉着脸坐在宽大的贵妃椅上。
拓跋宏挥手,宫女们识趣地退下去,顺便关了门,不敢听里面任何的声音。
四目相对,空气显得无比沉闷。
她先开口,淡淡的:“陛下日理万机,今日闲了?”
不说还好,一开口就点燃了他心目之中压抑已久的怒火:“妙莲,你这算什么?为何私自搬来昭阳殿?”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昭阳殿是冯昭仪的正宫,是她按理该居住的地方,到这里有何不妥?
她还是轻描淡写:“昭阳殿才是我名分下的正殿,立正殿原本就是僭越了。加之我思陛下多日未归,估计陛下是讨厌在立正殿看到我,所以主动避开,以免耽误陛下休息,影响了陛下的龙体……”
此言不啻为火上浇油,拓跋宏大怒:“妙莲,你这是什么态度?立正殿是你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地方?妙莲,这是宫廷,不是外面的凡夫俗子……你别以为在家庙住了几年,心就野了,可以不顾宫规了……”
家庙多年心野了?
这是什么意思?
警告?
威胁??
她一点也不动怒,还是淡淡的:“就因此,我这个罪人才主动避居昭阳殿,不是吗,陛下,你明知我心狠醋妒,看我不顺眼,何不明说?”
拓跋宏气得鼻孔一掀一掀的,他平素其实很少勃然大怒,是一个很温和之人,可是,这样**裸的一再的挑衅,纵然是圣贤也受不了了。
“妙莲,你不要胡说八道……”
她缓缓站起身,倒一杯热茶给他,吐气如兰,脸上甚至带了一点微笑。
茶是上等的南方贡品,清香在鼻端袅娜地回旋。
拓跋宏不知她为何忽然变得这么温存,而不是如早年她生病和自己决裂时的硬碰硬。
就如一拳砸在了棉花之上,纵然他满腹的怨恨也一时发作不得。
她的双手按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揉捏,就如早年那么熟悉的伺候他一般,温柔的呼吸吹在他的耳畔,就如甜言蜜语:“陛下何必动怒?我知道高美人死了你心底很不好受,这一切,我都是罪魁祸首。正是因为我没有赞同你支持你,才让你松懈了当初坚决保护她的决心,对吧?你瞧,我就是这么恶毒的一个女人,跟你有何相干?你是为我杀人,高美人是死在我手里,一切罪孽皆在于我……唉,你有什么错呢??你仁至义尽了……如今,后宫天下、满朝文武,谁不知道我才是那个不要脸的心狠手辣的狐狸精?”
拓跋宏的脸上火辣辣的,就像一条鞭子狠狠地抽在自己身上。
这样毒辣无情的讽刺,这样残酷无情的嘲笑。
满朝文武的反对,自己动摇的决心——高美人死不死,岂是她冯妙莲一介女子所能干涉的???
她既不是权臣,也不是皇后,她有什么权利决定高美人的死生?
她甚至连举手表决的参与权都没有。
只是自己不够坚定,心底没有对高美人的那份深挚的情感,所以不得不屈服于朝臣的压力,顺应传统和法律的习俗——就算你明知法律不公平,可是几个人能对抗法律?
如果有强大的动力,他可以挺身而出。可是,看着那个狠毒的孩子,以及高美人平素的小动作,甚至想到吕后之于戚夫人——也许某一天,冯妙莲等人真的会变成被剁掉四肢的戚夫人!!!
只要自己死了,只要高美人真的成了“高太后”,一切皆有可能。
因为想到了这些,他就失去了保护她的动力。
就因此,高美人死了。
他不愿意无辜之人死去,心底不好受。
但冯妙莲这一番冷嘲热讽,无异于彻底的叫嚣:拓跋宏,你不要当了婊子又立牌坊了,假惺惺的伪君子而已……既然你害怕,那么你就来吧,把罪名都推给我吧……我什么都不怕……我承担这些罪名就是了!
至于你,你还是个大仁大义的明君——是千古最好最痴情最仁慈的明君。
这些话,她不说出来。
但是他知道——他几乎能看破她的内心。
尤其是她转身面对他,站在他的面前,笑语盈盈,谈笑风生,就像平常最温柔的谈心,就像在问他这一顿到底想吃拔丝苹果还是獐子肉炖苹果干一般。
但是他看到她的微笑下面的眼神。
看到那最最深刻的一种嘲讽和轻蔑。
这残酷无情的嘲讽,这样不可忍受的挑衅——来自自己最亲爱的女人,所以才分外地不可忍受。
这也是他这些天分外痛心的。
这是他内心觉得卑污的时候——是所有朝臣都不敢点明的。
外人不戳破,他也就不难堪。
可是,一旦被戳破了,又该如何?
尤其是那种轻蔑——天啦,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可轻蔑自己,更何况是她!!
茶杯被重重地顿在桌上。
杯子、碟子几乎都跳起来,茶水撒泼出来,满地流淌。
他霍然起身,转身就走。
不要挑衅一个皇帝的底线!!!坚决不要。
除了找死的疯女人,其他人都不会这么干。
但冯妙莲这么干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陛下好走,恕不恭送。”
他一把推开了门。
反手的时候,重重的,宫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门外的宫女都吓得跪了下去,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冯妙莲颓然坐下去,浑身冰凉。
这是她回宫之后,二人之间第一次爆发的龌龊。
柳儿吓得哭起来,泣不成声。
冯妙莲目光看去,但见宫女们都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深知她们的心情,这些年坐了那么久的冷板凳,好不容易看到出头之日了,结果这么快就被打回了原型。
需知宰相门前七品官。在外人看来,皇宫里碉楼玉砌,锦衣玉食,想必就连太监宫女也会很阔绰。殊不知,宫女太监们也是拿俸禄行事,没有混到一定的职位上,没有遇到极其当红的主子,那就只有例定的一点干巴巴的俸禄,没有额外的油水。这点赏赐给了家人之后,就紧巴巴的,不会宽裕。
柳儿也好,陈嘉宝珠等人也罢,刚得到了一点实质性的好处,自家娘娘又失宠了,而且是她“自找”的,一个个如何不惶恐?
冯妙莲察言观色,何尝不知道她们的心事?
但是,她扪心自问——这是自己自找的么?
答案是肯定的:不但是自找,而且是找死。
伴君如伴虎,纵然是宠妃,既可盛极一时,也可冷宫寂寂。纵然昔日当红如卫子夫,也落得个满门抄斩自身覆灭的下场。
平心而论,如今的冯妙莲有什么资格在皇帝面前叫嚣?
身家背景?
家族力量?
后宫支持?
不不不,没有——她一件都没有。
唯一的支持只是爱情——是心底那个几乎要逐渐令人发狂的名字:叶伽!叶伽!叶伽到底在哪里?
所幸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教训,对于拓跋宏接下来的反应大概也能料知一二了。这冷宫,是逐渐地不远了。
冯皇后当然很快得到了消息——纵然争吵内容她打探不到,可是皇帝怒气冲冲地离去,这是确信无疑的。
机会到了。
适时献殷勤的时候到了。
据说,第二日,皇后和陛下再一次共进午膳。后宫流传,高美人死后,皇帝看清了她醋妒狠毒的嘴脸,终于被皇后的大度所感动了。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宫廷生涯是一面镜子,能照出各路妖孽的丑恶的嘴脸。
冯昭仪的狐狸精尾巴,逐渐露出来了。
昭阳殿,冷冷清清,一如她病危的时候。
皇帝不来了。
但是妙莲并未去追问,也不关心他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冯皇后?新的宠妃?或者是那个该死的咸阳王又给他找了新欢?
咸阳王这家伙的手段她不是不知道,在皇帝看来是手足情深,在她看来,无非是一个讨好皇帝追求利益的卑鄙小人而已。
现在见有机可乘,估计新的“高美人”断然是少不了会陆续送去给他的皇兄享用的。
但是她不在乎。
他再有一万个女人,她都不在意。
甚至她也没去找他。
压根就没想过去“争宠”。
冯妙莲清净自在,一个人闲逛。
深宫内院,再美丽的景色都看得厌倦了,远远不像在家庙的时候,她纵然不和冯家人打交道,但是可以不时悄悄地溜出去看郊外的田野,风光,看那些牧牛,牧童,周围的景色,浩大的天地……
这里不行,再美丽的风景都让人厌烦。
甚至不如北武当,至少还可以走出去看看远山近水。
这里的建筑物和人一样都是固定而呆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