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庙回来之后,我怕你一直不能谅解,所以我想等事情做了才告诉你……从让你做皇后,到现在我想废黜后宫的决定……我希望带给你一个惊喜,让你轻松,而不是让你整天感到担惊受怕……”
他希望的是一劳永逸,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不是拖泥带水。就像他当年如何把大臣们“骗”到洛阳一般。
唯有解决了本质的问题,局部才能水到渠成。
“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保护你。妙莲,今后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她更是无法抑制。
泪水湿润了他的心口。
多么的辛苦。
千万重的彷徨,这一刻,竟然也如释重负。那是她从家庙回来之后,真正的感到片刻的轻松——没有情敌,没有政敌的轻松。
这一切,他都挡在自己的前面。
好吧,任何人想要对付自己,那就来吧。
至少,有他挡在身边。
就像当年青梅竹马时发下的誓言一般——无论是风里雨里,刀山火海,他都会挡在自己身边,永远的不离不弃。
这时候,他们才是真正一体的联盟了。
他搂着怀里泪如雨下的女人,忽然觉得心底轻松了。
这一次,心底的话都出来了。
再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他们之间,从来不曾如此的坦率,开诚布公,再也没有了任何的秘密和**一般——至少,于他这一边,是再也没有了。
而且,他也相信,她哪一边,也不会有了。因为她的手那么温柔而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充满了一种毫无芥蒂,毫无保留的温存和安慰——是的,她想安慰他,这一刻,她觉得他很软弱——
以前一直是那么强大的男人,偶尔变得如此软弱,她才如此的震撼。
因为爱,才急于安慰。
因为怜惜,才这么主动。
女人的主动,如果不是为了谄媚邀宠,那么就是发自骨子里的一种深情厚谊。
所以,内心更加充满了欢乐。
那欢乐好像是会膨胀似的。
二人沉默着,躺了很久很久。此时无声,但是并不疏远,因为彼此的心跳融合起来,一颤一颤,合着节拍。
手也轻轻地放在她的肚子上,慢慢地抚摸,惊喜地叫起来:“妙莲,你看孩子动了……我感觉到孩子在动……它一定听见我们说话了……乖孩子,你听见父皇的声音了么?父皇非常非常爱你,真想快快看到你可爱的小模样……”
肚子微微地跳动,不知道是不是躺在温暖的黑暗里的小家伙在轻轻地翻身?
它难道也知道了爸爸妈妈的和解所以变得异常的兴奋?
或者,它也感受到了父亲强烈的挚爱和期待?
“妙莲,再有三个多月,孩子就要出生了,我真是期待呀……”
她低低地:“我也很期待……”
他忽然问她:“你希望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她不假思索:“我希望是个女孩子。”
甚至并未反问一句他喜欢什么。理想来看,他应该是喜欢女孩子的。世人都渴望儿子,但到了争权夺利的时候,为了减少纠结的人数,生女儿未尝不是一种适宜的办法。
“我极其希望是个女孩子……如果上天有灵,我真希望能如我所愿……”
他哈哈大笑,摇着头:“不要这样说,等孩子听到了会不开心的。无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都很开心,这是我们好不容易才有的孩子,不是么?”
这一次,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彻彻底底明白了。
并不是打哑谜,而是真正的明白,那是一种决心和一种态度,他真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是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他的。
“妙莲,我坚信你会向太后一样的教育孩子。只要这个孩子受到这样的教育长大,那么,他就是这世界上最理想的人儿。唉,妙莲,就算我自私好了……我还真希望是个男孩子……”
她并未反驳——也不想反驳——心底对他的抵触,不知不觉地消失无影踪了。无论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都不会再往坏的一面去想,只以最好的一面去想。
甚至连内心深处最为忌惮的询儿也变得不是那么不可忍受了。
人的心思,何其奇怪!!
当怀着猜忌的时候,一切都不惮往最坏的方向揣测。
可一旦释怀了,却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
一场细雨之后,秋日里有了一丝寒意。
瑶光寺周围并未树立任何的围墙,也没有任何的施工标志,甚至并不限制一切闲杂人等的出入了,香火缭绕,人声鼎沸,菩萨也更是显得忙碌了,每天这么多人求神拜佛,要求升官发财的,要求丈夫不变心的,要求生儿子,要求子女出息的……冯妙莲总是很奇怪,千头万绪的事情,菩萨忙得过来么?
她的脚步在里间的一栋小院前面停下。
菊花已经开了,满地金黄。
一个寂寞的身影走出来,身后跟着两名宫女。
她看到冯妙莲的时候停下脚步,目光只盯着她的肚子,但是不如昔日那样充满了狠毒的杀气。
她甚至根本不看她,是很不屑的神情。
冯妙莲暗叹一声,站在原地。
冯妙芝憔悴得非常厉害,这个秋天,她几乎老了十岁,甚至连衣服都换成了灰蒙蒙的衫子——就如当年她第一次在冯府看到重病归去的冯妙莲。
花季年龄,却经历了一个人的一生。
从最高的位置跌落下来,看到寂寞的人生路从此开始。
大规模地遣散妃嫔活动才刚刚拉开序幕,她们尚且有大家族替她们争取,反抗,但是,她没有。作为一个被废黜的前皇后,任何时候被遣散出去都无人敢过问。
她回头看自己居住的瑶光寺,本以为这里还能成为重新崛起的机会,可是,一旦出了这道宫门,就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
皇后之梦,永远也没法再做下去了。
历史上,从未有被废黜的皇后又重新获得宠爱的——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先例。
居高临下,能看到瑶光寺外面的台阶和宽阔的马路,石板铺成,上面停着一架马车,驾车的是冯府的老车夫,等候的总管一直在探头探脑。
这二人在冯府已经许多年了,久得就连冯妙莲都对他们很熟知了。
冯妙芝面色十分苍白,只静默一会儿就走过来,经过冯妙莲的身边时,也没有停下来。
眼看就要走过去了,冯妙莲低低叫了一声:“妹妹。”
她冷笑一声,并不回答。
这是她第一次叫她妹妹,事隔多年,再怎样,她也是她的亲妹妹。
“妹妹,我很对不起你。”
“皇后娘娘何必这时候还要来猫哭耗子假慈悲?这天下已经是你的了,你再这样惺惺作态,不觉得自己很恶心?”
冯妙莲长叹一声:“我没资格要求你原谅我。也不准备让你原谅。我只是告诉你,你回了冯家之后,一切行动都是自由的。”
“自由?”
这词听起来太陌生了。一个被废黜的皇后能有什么自由?难道不是在孤寂的家庙里一直等死?这一辈子还能有什么自由?
冯妙莲的声音很低很快:“我这么说,你可能没法接受……可是,我还是要说。妹妹,你才24岁,你还年轻,今后的人生路还很长,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选择其他的人……”
她顿住,不知道怎样说下去。
冯妙芝也顿住,一夜细雨,落英缤纷,菊花的细长的花瓣铺满了寂寞的瑶光寺的路径。尤其最后的那一簇,几乎要把它的脚背全部覆盖。她只是想到这句话“你才24岁”——原来才24岁!!!为何已经比42岁更加苍老?
她强忍住泪水。
冯妙莲也眼眶湿润,别过头去,根本就不敢看她:“我和父亲已经安排好了,在一百五十多里外,你会有一块**的封地。这里的太守是父亲的好友,他没见过你,父亲会安排你做他的干女儿。在那里,无任何人认识你,知道你的过去,你可以隐姓埋名……也许,这样还有机会遇到其他更好的男子……”
冯妙芝睁大泪眼,不可置信。
原来,她们是要她隐姓埋名,重新嫁人。
如果是前皇后的身份,自然无人敢娶。
可是,变成一个普通女子,悄悄地去到陌生的地方,埋葬了自己一切的过往,只以富家小姐的身份出现,如此,还可以寻觅良配,以她冯妙芝的姿色才情,再嫁入豪门府邸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许久,才低吼一声:“冯妙莲,你疯了?”
冯妙莲非常平静:“这事情陛下也知道,是他出的主意。他不想耽误了你的一生。”
鲜卑女人改嫁是很寻常的事情,没有人视为什么失节和可耻。
但是,冯妙芝并非是一般的鲜卑女人。
而且,这一切,几乎连想都不敢想——自己的丈夫,为自己安排了改嫁的人生旅途?这算什么?
她就如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几乎尖叫起来:“你这是叫我改嫁?我就算是被废黜的皇后,可是我还是皇后!你有什么资格这样侮辱我?”
冯妙莲急急忙忙,“妹妹,我决计不是侮辱你……陛下……他心里根本没有你,所以,你完全没必要对他守身如玉。你是鲜卑人,不是汉人,难道要学汉人的什么三从四德?遇到可心的男子,你自然就有获得幸福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