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远处有一名传递消息的胥吏策马奔来。在规定的地点,他下马,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因为速度太快,他的额头上都是汗水,在冬日里发出一阵淡淡的烟雾。
“禀报陛下,最新消息传来……”
拓跋宏接过密函,上面写得非常清楚,废太子拓跋恂的确已经抵达洛阳近郊,辅助他,随他同行的,有北疆六镇前任驻守长官的长子……
不臣之心,一目了然。
拓跋宏的目光落在远山,浑然不觉咸阳王的奔近,他跪在地上,声音一直在颤抖:“禀报皇兄……询儿……询儿叛乱属实……”
“幕后主使人是谁?”
沉默,死寂的沉默。咸阳王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他和他,岁数相差只得三岁。他是弘文帝当年一怒之下,遍幸后妃所生下的产物……在某一年里,弘文帝忽然狂性大发,大肆宠幸后妃女子,几乎是来者不拒,那一年,他就生下了五六个子女……也就是那一年,他和冯太后彻彻底底成为了死敌,此后,终其一生也未能解开。
咸阳王虽然跪在地上,心里却那么愤怒,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皇兄平淡的面孔,他知道——统统都知道——
他的筹划,他的野心,他的不轨举动……他完全知道了,但是,却如看着一个小丑的表演,要让他自己一五一十,一点一滴,毫无保留地完全暴露出来……
这才知道,皇兄并不是一只孔雀,他是一只厉鹰,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死路一条了……
“回陛下,怂恿小太子回洛阳的是北疆六镇前任将军宇文星,他是鲜卑老臣,对陛下迁都洛阳心怀不满,又觉得他们驻守寒冷的北疆得不到重用,所以心怀怨愤,这才打着小太子的旗号生事……请陛下看在小太子年幼无知的份上原谅他这一次……”
说话的是太尉。
他的额头上一层涔涔的油汗,但是,比咸阳王看起来要好得多。对于让宇文星当替死鬼,他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不若咸阳王怕得那么厉害。
“请陛下赦免小太子这一次……”
拓跋宏慢慢地站起来,他的语气十分轻描淡写:“太尉,你们到现在还称呼的是小太子?”
太尉一怔,立即跪下去,他和咸阳王一样颤抖起来:“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老臣是一时嘴快,习惯了以前的称呼,一时没有改得过来……陛下恕罪……”
“那个孽畜是否已经抓住?”
“我们的军队已经迅速将洛阳局势控制,宇文星一行,已经被一网打尽……”
拓跋宏并没有叫他们平身,也没有继续再问下去,天寒地冻,只是任凭他们跪在地上。此事机密,唯有这几位辅政大臣才清楚,而外面,大家还沉浸在这次莫名其妙的凯旋里,对于马上就要回到洛阳的事情而感到开心。
拓跋宏挥手,所有人都退下去了。
只有咸阳王还跪在地上。
拓跋宏依旧不开口,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咸阳王伸手,从怀里摸出兵符,将帅之印,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臣弟辅政不利,对询儿的教导也非常失败,才导致今日之种种。臣弟交出所有军马大权,自请处罚,请皇兄定罪……”
象征着他的军政大权的帅印已经放下,他的爵位,王位的印玺也已经放下……这个帝国的第二号人物,终于,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无足轻重之人。
他甚至还留恋地飞快地看了一眼那两个象征着他极大权威,也为他赢得极大的巴结,尊敬,拉帮结派的印玺……就好像金玉满堂之人,忽然变成了一个穷光蛋,脸色出奇的苍白,已经麻木的双腿也在颤抖:舍弃这一切之后,是否能够全身而退?
阳光灿烂,百花盛开,洛阳牡丹甲天下。
冯妙莲第一次走出立政殿的时候一直以为这是春天。诺大的御花园空荡荡的,林木森森,繁花盛开,她从来也不知道夏季会有如此之多的鲜花盛开,栀子花沿着大理石铺就的跑马道延伸开去,香气馥郁;还有大颗大颗的黄葛兰,把初生的蚊虫驱赶得很远很远。
另一条小径两边是旱水仙,开的花和冬日的水仙不同,不是白色,也没有什么香气,是红色的五瓣小花,妙的是能够在道路两旁延伸得老远老远。
她信步走上这条开满旱水仙的小径,两边是特意栽种的金苹果树,这是北国的传统,但是,在这里生长得并不怎么好,虽然枝繁叶茂,但是结出的果实却又瘦又小。
走了半里许路,身后的宫女陈嘉低声道:“娘娘,您先歇歇……”
步撵华盖,随身携带的软垫,宫女铺在座位上,她坐下去。
整整休养了四十天,她才出来走动,但是,身子虚弱得厉害,才刚走了这么一段路程,就觉得双腿在微微发颤,额头上也有细细密密的汗珠。
她却觉得冷,手足是冰凉的。
就如这个空空荡荡的御花园,除了她和这些宫女们,再也没有别的女人了。妃嫔如云,无限春色,但是她们不会来,不敢来——因为听说她来了,所以就远远地躲开去了。
只剩下她在这里,一个人孤零零地游园。假以时日,她们也曾如此游园,谈笑,看尽春光,但是现在,每个人都在惧怕着她。
她坐了许久许久,久得双腿都麻木了,抬起头,下意识地觉得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宫女们是在她身后的,她看不见,所以误以为这世界上,几乎都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浑身上下都很疼,但是,她说不出疼在那里,也感觉不出来,只是心灵上的一种负累和疼痛。
“陛下有消息吗?”
“回娘娘,暂时还没有。”
“有消息你们一定要告诉我。”
“奴婢们不敢懈怠。”
……
一问一答,她觉得如此吃力,身子也微微的颤抖,那时候,她觉得拓跋宏的距离隔得很远很远,远得自己这一辈子几乎再也见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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