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乌鹊(三)
“无上太乙度厄天尊!”扶摇子陈抟低低诵了一声道号,老泪纵横。
全天下受其点拨过的道士和后辈虽多,但能被他真正纳入门墙当作嫡传弟子者,加上石延宝和宁彦章,也不过才区区十人。而真虚子偏偏又是这十个人里头最受他欣赏,百年之后准备传承衣钵的,谁料今日却早他这个师父一步撒手尘寰。
“师尊,是这厮,是这厮趁着二师兄替他诊病的时候,突下毒手!”正悲痛得几乎无法自已之时,却又听见三徒弟真寂子贾德升大声控诉,字字血泪。
“这厮心肠歹毒,居然躲在了前来求医的病患当中。二师兄,二师兄好心好意替他诊脉,却不料,却不料他.....,呜呜,呜呜.....”其他几名平素与真虚子相交莫逆者,也跟着大声,哭诉。
原来那真虚子精通岐黄,又素来心善。最近几日几乎每天都出门替外边的求医者把脉施药。而某些狼心狗肺之徒,则恰恰利用了他的善心。装作急症病人躺在了前来求医者中间,然后趁着真虚子替自己把脉之时暴起发难。
“到底是谁派你来的?如实招来?!”没等扶摇子做出反应,大师兄真虚子已经纵身扑了上去,用宝剑指着俘虏的胸口,厉声质问。
那俘虏也算硬气,居然对顶在自家胸口处的利刃视而不见。咧了咧满是黄牙的大嘴巴,满脸不屑地威胁道:“谁派老子来的?老子当然汉王千岁派来的!牛鼻子,识相的赶紧放下兵器,自己绑了双手出去投降。看在你们给汉王献上的灵丹着实有效的份上,我家将主也许还能饶恕尔等的狗命。否则,等大军杀进门来,定然是鸡犬不留!”
“那你就先去死!”闻听此言,扶摇子勃然大怒。飘然上前,用左掌朝真无子手中的剑柄处奋力一推。登时,将宝剑从俘虏的前胸口推了进去,直戳了个透心凉。
“长生门下隐修士!”下一个瞬间,也不去擦溅在自己和真无子身上的污血,扶摇子红着眼睛举起佩剑,大声喝令,“结驱魔大阵,跟我杀出去除魔卫道!”
“无上太乙度厄天尊!”众道士齐齐应了一声,拔出长剑,慨然而起。虽千万人吾往矣!
“天尊在上!”扶摇子红着眼睛冲着大伙点了点头,转身向外大步而行,一边走,一边朗声吩咐,“今日群魔齐聚,我长生门难逃此劫。但尔等凡有一人平安脱身,务必莫忘今日仇。事后以任何手段为师门雪耻,都理所当然。天上地下,我等皆问心无愧!”
他先前指点常婉莹给六军都虞侯常思传信,又以自己的名义送了一盒子救命丹药给汉王刘知远,就是为了让对方明白自己并无恶意。并且可以用救命药方为代价,换取汉王府放弃对石延宝的追杀。毕竟,一个已经失去了全部记忆的前朝二皇子,对刘知远早已构不成什么威胁。而后者心脉上的隐疾,却不会因为此人当了皇帝就自动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料想刘知远的反应居然不能以常理来考量,竟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不给,就直接派兵来杀人夺方。
二弟子真虚子无辜枉死,门外门内还有无数普通百姓遭受了池鱼之殃,随时都有可能被对方杀人灭口。此时此刻,他扶摇子陈抟即便是个占山为王的草寇,都不可能再选择屈膝。因为那样做,除了让自己和一众弟子们在临死之前承受更多的屈辱之外,起不到任何效果。
“觉来无所知,知来心愈用。
堪笑尘世中,不知梦是梦。”
众道士虽然修的是长生,却没人愿意像乌龟一样缩着头苟活万年。自知今日难有幸存之理,嘴里高诵二师兄真虚子临终赠言,仗剑而行。
眼看着众人的身影就要冲出道观正门,始终被大伙视作被保护对象的宁彦章忽然追了几步,大声断喝:“且慢,师尊,各位师兄且慢,此事颇有蹊跷!”
众人闻听,纷纷侧身扭头。其中几个性子相对急躁的,立刻就大声呵斥了起来,“老八,你别忘了二师兄今日为谁而死!”
“八师弟,你可以忘了过去的一切,总不能将刚刚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事情也忘光了吧!”
“你要投降等死,也由得你。但是别拉着大伙一起受辱!”
.......
一句句,宛若利刃攒刺在宁彦章的心头,令他疼得脸色发黑,嗓子眼儿出一阵阵发堵。然而,越是这种时候,他却将指甲掐进掌心肉里,迫使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师尊,各位师兄,宁某好歹也是长生门下隐修士,此时此刻,岂敢苟且偷生?然而刚才那厮口口声声说是奉了刘知远的谕令,其门外的同伙,却连刘知远的旗号都不敢亮。并且绝大多数都做江湖人打扮。想那刘知远再不堪,在他自己的地盘上想要杀我,只管光明正大地派一哨兵马前来捉拿便是。怎么可能如此偷偷摸摸,如同做贼一般?”
几句话,说得不算清楚,却足够有力。刘知远可能阴险,可能蛮横,却唯独不该偷偷摸摸!他即便不肯答应跟长生门以救命丹方交换石延宝,按照常理,也应该直接派一名官员带领几十名下属公开上门来“迎驾”。届时,除非扶摇子准备带领信徒造反,否则,就只能老老实实将“二皇子”交出,然后再做其他打算。
“就是,师尊,八师兄,小师弟说得对。外边的那些人,应该不是刘知远派来的!至少,不是他亲自下的令!”就在大伙被宁彦章说得心生疑惑之际,常婉莹也做出了正确判断。走上前,大声给少年人帮腔。
“嗯……”扶摇子陈抟原本就人老成精,先前之所以冲动,一是由于痛心爱徒的惨死,二则是由于对汉王刘知远的人品彻底绝望。此刻听了两个小徒弟的剖析,理智立刻迅速恢复。皱着眉头停住脚步,低声道:“你们,你们两个的意思是,指使外边那伙强盗者,另有其人?”
“那又如何,我等依旧不能坐以待毙!”三师兄真寂子却不认为一个半呆傻的家伙,所说出的话会有什么道理,挥舞着宝剑大声叫嚷。
“师尊,别听他们两个小娃娃的。让弟子保着您老先杀下山去,然后再仗剑除魔!”
“师尊,事不宜迟....”
其他众道士,所想跟真寂子差不多。也都认为趁着对手立足未稳抢先下手,也有更大的突围可能。
“师尊,各位师兄,请听我把话说完!”宁彦章急得直跺脚,挥舞着胳膊大声补充。“这里边区别很大。此地距离定难军颇近,外边那伙人,未必就真的为刘知远指使。顶多,是刘知远麾下的某个心腹,想拍他的马屁上位,越俎代庖!”
“那不和刘知远本人下手一样么?”
“定难军,那些党项鹞子怎么敢越界杀到这里来?!”
“老八,你到底在说什么?”
众同门师兄们很少理会俗事,所以依旧听得满头雾水。但至少把脚步都纷纷停在了门口,耐着性子大声质问。
“他们来了这么多人,却又不敢打起刘知远的旗号。山下石州城的正牌官军,就不能始终对此事不闻不问。只要我等能抵挡一段时间,并且在道观中点燃狼烟,官府当中即便有人跟他们勾结,也不可能一直装作视而不见。否则,过后哪怕刘知远心里头欢喜,也必然会抓几个倒霉鬼出来,以塞天下悠悠之口!”常婉莹向前又走了几步,与宁彦章并肩而立,非常迅速地补充。
她毕竟是六军都虞侯常思的女儿,平素受其父的言传身教,对官场上的许多见不得光的勾当都了如指掌。土匪来袭,地方官员反应不及导致某几个庄子被破,几百名百姓被杀,罪责顶多是玩忽职守。而百姓们点燃狼烟求救,地方官员却始终都未能做出反应,那责任就只是渎职了。万一被政敌利用起来做文章,十有八()九会被打成与土匪勾结。到时候非但主事地方的官员自己要掉脑袋,其他关键位置上的佐属,也要跟着身败名裂!
“啊?!”
“这?”
“师妹你是说,官府可能出手?”
……
众师兄们从未自官场本身运作的角度上考虑过问题,眼睛里的困惑越来越浓,说话的声音也慢慢变得不再像先前那般焦躁。
“外边的人仓促而来,不可能随身任何攻城利器。而云风观的院墙颇为高大结实,此刻观中除了咱们自己之外,还有其他许多前来求仙学道的当地青壮。一旦大伙认清形势,发现土匪准备赶尽杀绝。就可能产生同仇敌忾之心。如此,只要师尊调度得当,咱们完全有可能坚守到天黑!”有了常婉莹站在自己身边,宁彦章的信心大增,脑子里的思路更加清晰。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有理有据,不由得大伙不暂且按奈住心中的滔滔恨意,认真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到了天黑,哪怕官府不派人来救援。咱们突围的机会也将成倍增加。过后无论是替师门传承绝学,还是找对方报仇,都有更大的希望!”常婉莹扭头看了他一眼,恰巧他的头也扭向了对方。四目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上互视,都在彼此的眼睛深处,看到了几分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