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婉一直都知道醉仙居的名声打出去了,却不知已经打到了宫里去。
皇宫那种地方对俞婉而言,几乎是活在传说中的存在,她真的能入宫去给那些皇族妃嫔做菜吗?
“臭豆腐吧,还是你做得最好吃,别人炸出来的都没你炸出来的臭!”秦爷无比公允地说。
俞婉淡淡地睨了他一眼:“我谢谢你啊……”
秦爷展颜一笑:“天香楼那么厉害,都没入宫做过菜呢,回头我把这事儿一宣扬,咱生意又能更上一层楼了!”
是啊,天香楼是许贤妃的哥哥开的,它家的厨子都没入宫,怎的就轮到一个新崭露头角的醉仙居了?
俞婉总觉得天上掉馅饼,有点儿不真实。
“秦爷,你知道是哪位娘娘想吃咱们醉仙居的菜吗?”俞婉问。
秦爷挤眉弄眼地一笑:“你猜?”
俞婉失笑:“猜不着,您可就说吧。”
秦爷挺直了腰杆儿道:“许贤妃娘娘!”
许贤妃?那不就是二皇子的生母吗?是她要吃醉仙居的菜?
昨日,她刚拒绝了二皇子的“求亲”,今日,许贤妃便宣醉仙居的厨子入宫,这会是巧合吗?
“贤妃娘娘指明了让我去吗?”俞婉道。
“怎么?你不乐意啊?报酬很丰厚的!这个数!”秦爷比了个手势,“而且宫里的贵人不差钱,吃高兴了,随手一打赏,你建房子的银子就有着落了。”
这是大实话,俞婉明白秦爷是当真觉得有好处才会叫上她。
“好吧,你既问起,我便说了,原还想卖你个人情的。”秦爷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原来,的确是许贤妃的宫人“指明”让俞婉去的,当时那宫人在醉仙居吃了一碗臭豆腐,问秦爷是谁发明这种做法,秦爷道是醉仙居的二当家,宫人告诉秦爷,那便让她一道入宫为娘做菜吧。
在秦爷看来,这是水到渠成的事,臭豆腐既是俞婉发明的,那么她的手艺定在师傅们之上,不叫她去宫里,那还说得过去吗?
可这一切落在俞婉的眼中,就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许贤妃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宣她入宫做菜,时机太微妙了。
不过“懿旨”已经下了,她若是不去,就是“抗旨不尊”了。
俞婉在心里计量了一番,对秦爷道:“好,我换身衣裳,随你入宫。”
为免家人担忧,俞婉没说二皇子的事,也没挑明是许贤妃的召见,只道醉仙居接了一单宫里的生意,她去去就回。
去皇宫的路上,俞婉向秦爷打听起了这位权倾后宫的许贤妃,秦爷权不好奇她为何这么问,毕竟他们就是要去给许贤妃做菜的,摸清这位娘娘的喜好尤为重要。
“说起这位娘娘啊……”秦爷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地与俞婉说了。
俞婉听罢,不由地感慨这位娘娘的发家史,简直就是一部古代版的草根逆袭记。
许贤妃出身商贾,那会儿的许家并不是如今的许家,在许州也就勉强算个三流富商,是使了不少银子,才疏通关系将自家女儿选送了秀女。
说起来,也是那一届的许州秀女名额没有补齐,方让许家捡了个漏。
商人在大周的身份十分低贱,许贤妃因此也成了队伍中最末等的秀女,她容貌倒还算出众,可后宫美女如云,最不缺的就是漂亮的女人。
“她能入陛下的眼啊,还是运气。”马车上,秦爷接着说,“那会儿马皇后刚怀上大皇子,不便再服侍陛下,便从秀女中挑了几个可心的放在自己宫里。”
“许贤妃就是那几个秀女中的一个?”俞婉问。
秦爷笑着摇了摇头:“非也,那会儿有个丽妃,极得陛下宠爱,秀女们比不上她。不过很快,丽妃也怀上龙子了。”
俞婉顿了顿:“等等,二皇子不是许贤妃所出吗?怎么会是丽妃先怀上的龙子?”
秦爷道:“那孩子没生下来。”
俞婉自白棠嘴里听说过一些皇子的事,知道大皇子比二皇子年长五岁,而丽妃是与马皇后同一年怀的身孕,也就是说,之后长达五年的时光里,皇宫再无一个皇子出生,直到……许贤妃生下了燕怀璟。
俞婉思及此处,寒从脚下生。
秦爷接着道:“丽妃知晓自己怀上身孕后,效仿马皇后,也寻了几个年轻貌美的秀女。”
“许贤妃被丽妃挑去了?”俞婉问。
秦爷再次摇头。
所有秀女入了宫,多少都会被上位的妃嫔拉拢,这既是争宠的手段,也是安身立命的资本,虽说跟错后台死得快,可没有后台死得更快,许贤妃就是寥寥无几的后者。
“那会儿她只是一个答应。”秦爷说。
没人看好一个落单的许答应,她的绿头牌从来都不会被送到皇帝的跟前,不出意外,她这辈子都将老死深宫了。
“可你猜她做了什么?”秦爷饶有兴致地问。
“做什么?”俞婉问。
秦爷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她在后宫种起了菜。”
俞婉惊讶。
秦爷道:“一日,陛下吃了一道十分可口的白菜,问是哪位御厨做的,重重有赏,御厨却说,不是他的厨艺好,是许答应种的食材好。”
皇帝去了许答应的住处,那是一座荒凉的旧宫殿,许答应挽着袖子,拿着锄头,在后院的地里耕种,那样子,入了皇帝的眼。
皇帝少时在冷宫住了好些年,时常吃不饱肚子,太后就是那么给少年皇帝与少年燕王种菜的。
那是皇帝最想不堪回首的一段经历,没人敢去触碰它,许答应却冒着被杀头的风险,斗胆逼皇帝回忆起了冷宫的点点滴滴。
许贤妃是商户千金,又不是乡下村姑,如何会种地?白棠会种地吗?怎么可能?所以耕地也好,种菜也罢,都不过是又一出的宫心计罢了。
俞婉对这位许贤妃又多了几分认识:“之后她就圣宠不衰了吗?”
秦爷自嘲地笑了笑:“哪儿有什么荣宠不衰?也失过宠,但最终赢了局面。”
皇帝将六宫大权交付许贤妃,可不是因为他宠她,想在床上狠狠地疼爱她,而是在皇帝眼里,她是最适合统领后宫的女人。
这么一个有手段的女人,看来今日的召见,无论如何都不是巧合了。
……
今日随秦爷一道入宫的,除了俞婉,还有两个醉仙居的厨子,都是秦爷自江左带来的,年纪三十出头,办事稳重,曾去过俞家老宅,虚心向大伯请教厨艺。
秦爷对带上他二人无比自信。
俞婉却暗道,这一趟,当真有厨艺什么事吗?
马车抵达皇宫,早早地有太监在那儿候着了。
“吴公公,让您久等了!”秦爷笑着打了招呼。
看来,这位就是上醉仙居品尝菜肴的宫人了,俞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年纪比万叔小上几岁,模样俊俏些,看着慈眉善目,眼底却不经意地闪过犀利的锋芒。
能在许贤妃手下办事,想来绝非等闲之辈。
“这几位就醉仙居的大厨吗?”吴公公笑容得体地看向俞婉三人。
“是个小姑娘啊?”一副惊讶的口吻。
秦爷笑道:“她就是醉仙居的二当家,别看是个小姑娘,可能干了!俞姑娘,这位是我适才与你提到的吴公公。”
俞婉上前,与吴公公见了礼。
吴公公只是淡淡含笑地看了她一眼,并未表露出多余的神色,随后对秦爷道:“先随我去见娘娘吧。”
居然还能觐见皇妃,秦爷激动了!
本以为入宫做菜,会被直接领去厨房的……
一行人随吴公公去贤福宫。
贤福宫很大,过了几道门,转了几道弯才抵达贤妃娘娘的偏殿。
吴公公停在殿外,恭敬地说道:“启禀娘娘,醉仙居的人来了。”
“宣。”
是一道舒缓却不失庄严的声音。
吴公公领着俞婉一行人进了偏殿。
在偏殿正上方的主位上,俞婉见到了传闻中的许贤妃娘娘。
她穿着紫色的宫装,头戴八尾凤钗,眉眼如画,容颜精致,素手纤细,骨节匀称,端坐在宫殿上,自有一股难言的强大气场。
不愧是叱咤后宫二十载的女人,单这气场就不是寻常贵妇能有的。
“给娘娘磕头请安。”吴公公提醒。
秦爷撩开衣摆跪了下去:“秦佐叩见贤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俞婉与两位厨子在秦爷身后,也依次行了跪拜之礼。
三人都还算稳得住,没给秦爷丢脸。
“还有个姑娘家?”许贤妃的语气仿佛有些惊讶,“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俞婉缓缓地抬起了头。
既是名义上入宫做厨娘,俞婉便确实穿得像个厨娘,一条素白束腰罗裙,一件杏色棉布春裳,未施粉黛,青丝也只挽了个单髻,这身打扮,放人群中根本不会有人看一眼,偏偏许贤妃不仅看了,还看了许多眼。
要说五官比俞婉精致的,太多了,可看着这么舒服的,她是头一个。
气质也恬淡,只这么看着她,一颗躁动的心都仿佛能够慢慢地静下来。
岁月静好。
许贤妃的脑子里没来由地闪过这句话。
“娘娘。”掌事嬷嬷小声唤了她一声。
秦爷不敢胡乱张望,却也觉得许贤妃看二当家的时间太长了些。
许贤妃端起掌事嬷嬷递来的热茶,轻轻地抿了一口:“我与这位姑娘投缘,让她留下陪本宫说说话,你们去准备晚膳吧。”
秦爷古怪地蹙了蹙眉,不是点名了要吃她做的臭豆腐吗?留下叙话是几个意思啊?待会儿他们做的不够味,算谁的差池啊?
秦越总觉着有什么地方是自己忽略了的,却不待想个明白,便让吴公公领去贤福宫的小厨房了。
许贤妃没叫俞婉起来。
俞婉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一跪便是半个时辰。
殿外探子暗觉不妙,转身去给燕怀璟报信,却让许贤妃手下的黑衣人堵了个正着……
小厨房。
秦爷把装着酸笋的坛子放在灶台上,却忽然灵光一闪:“哎呀!我想起来了!二皇子曾经救过俞姑娘了!”
那是厨神大比时的事了,俞婉遭同行陷害,被关进冰窖,就是二皇子把俞婉救上楼的,二皇子为保全俞婉名节,隐去了俞婉的身份,可旁人不知情,他和俞家人难道也不知情吗?
当时不是没怀疑过,可事后二皇子没有后续,他们也就渐渐将这件事当做二皇子的一次善举了。
但倘若……不是单纯的善举呢?
许贤妃会不会也是误会什么了,所以才召见了俞婉?
秦爷恨不得一刀戳死自己:“我……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一茬儿给忘了!我这猪脑子!我我我……我让猪油蒙了心我!”
秦爷丢下坛子往外走,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吴公公笑盈盈地走了过来:“秦老板,您这是要上哪儿啊?娘娘的饭菜做好了?”
秦爷笑了笑,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有食材落在马车上了,我这就去拿。”
吴公公笑道:“咱这儿可是皇宫,什么食材没有?便是真没有,杂家去给你拿。”
秦爷心下一沉,消息递不出去了……
二皇子府。
燕怀璟看完手头的卷宗与探子自贡城送来的情报,准备入宫给许贤妃请安,刚一出府,便看到一个小太监毕恭毕敬地等在门口。
这是许贤妃手下的宫人。
“在这里等孤,是有何事?”燕怀璟蹙眉问。
小太监道:“敢问二殿下可是去给娘娘请安的?”
燕怀璟淡淡地应了一声。
小太监道:“娘娘说了,殿下在考虑好娶哪家的姑娘前,不必去给她请安了。”
燕怀璟眉头紧皱:“母妃当真这么说?”
小太监福下身道:“是的殿下,您若是已经拿定主意了,小的这就带您去给娘娘请安。”
燕怀璟捏紧了拳头:“不必了,你去告诉母妃,我改日……改日再去探望他。”
小太监欠了欠身:“恭送殿下。”
……
贤福宫内,俞婉已在又冷又硬的地板上跪了足足半个时辰,她的膝盖都肿了,传来一阵阵锥心的刺痛,但她并没有表露在脸上,脊背仍是挺得趣÷阁直,身影清冷又倔强。
许贤妃不咸不淡地剥着橘络,剥到第九个时,终于漫不经心地开口了:“可知本宫为何让你跪在这里?”
处事圆滑,那是对有必要去圆滑的人,譬如颜如玉,那就不能太不客气,但一个小小的村姑,许贤妃还真没放在眼里。
“是因为二殿下。”俞婉的神色很平静。
许贤妃淡淡一笑:“你倒是聪明,看来,你是承认自己勾引本宫的皇儿了。”
俞婉不卑不亢地说道:“我说我没有勾引,娘娘会信吗?”
许贤妃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这样的女人,本宫见多了,嘴上一副清高不染的样子,肚子里的坏水却比谁都多,二殿下身在皇家,从未接触过你们这些市井之流的女子,一时新鲜,难免被迷了眼。”
俞婉徐徐地说道:“市井之流?恕我直言,我的出身,似乎比娘娘您还要更高一些。”
士农工商,大周朝重农抑商,农户只是穷,可真论起出身,是排在商户前头的。
“你好大的胆子!”许贤妃最厌恶别人拿她的出身说事,不论如今的许家如何风光,都改变不了他们是曾是商户的事实,那些人明面上奉承许家,暗地里却不知嘲笑成什么样子。
马皇后早已失宠,她离登上后位只差一步,而这一步,就是她的出身!
许贤妃放下了剥了一半的橘子,冷冷地看向跪在地上、仿佛丝毫不知畏惧的俞婉:“就连公主都不敢在本宫面前如此放肆,本宫看你是活腻了!你是不是仗着有本宫的儿子疼你,本宫就不敢把你怎么样?”
俞婉摇头:“我从未这么想,一切都是娘娘自己的揣测。”
许贤妃冷冷一笑:“本宫的揣测?好哇,那你倒是告诉本宫,是谁借了你胆子?让你如此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俞婉从容地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今日便是恭恭敬敬地趴在娘娘脚下,是不是就不会迁怒于我了?”
许贤妃讥讽道:“迁怒?你的意思是,你根本没有做错,全是本宫冤枉你了?”
俞婉抬眸,迎上许贤妃凌人的视线:“不知我与二殿下的事,娘娘是从哪儿听来的、又听了多少,就算是审讯一个嫌犯,也没有一来就给他盖棺定论的道理,娘娘都不问问我的说辞,便一味地认为是我勾引了二皇子,恕我直言,我确实冤枉。”
许贤妃一字一顿道:“巧舌如簧!”
“娘娘。”掌事嬷嬷冲许贤妃摇了摇头。
许贤妃低声道:“本宫心里有数。”
掌事嬷嬷是在暗示许贤妃不要真的杀了俞婉,毕竟俞婉是二皇子看上的女人,杀她是小,母子离心是大,要摆平她,多的是办法!
许贤妃能坐到如今的位置,怎么可能真的沉不住气?不过是吓唬吓唬俞婉罢了,可既然这招不管用,换一招就是了。
许贤妃怒容散去,慢悠悠地勾起唇角:“本宫听说了你父亲的案子。”
俞婉的眸光微微动了一下。
许贤妃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嘲讽地笑了笑,说道:“究竟谁抢谁的军功不重要,陛下想保谁才重要,你觉得届时罪名定下了,你父亲还有活路吗?”
“娘娘凭什么认为陛下想保的人不会是我父亲?”俞婉反问道。
掌事嬷嬷摇头,这丫头胆子太大了,究竟被质问的是谁呀?
许贤妃冷笑道:“别告诉我,你至今不知颜家与少主府是什么关系吧?”
俞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娘娘的意思是,陛下保全颜家,仅仅是看在少主府的面子上吗?”
“难不成还看在你的面子上?”许贤妃讥讽道。
俞婉垂了垂眸,呢喃一般地说道:“燕少主在陛下心目中……如此重要吗?”
许贤妃挑眉道:“重如泰山,胜似亲子。”
俞婉的唇角勾了一下:“既如此,我奉劝娘娘,不要一错再错。”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的,许贤妃简直不明白俞婉在说什么,许贤妃古怪地朝俞婉看过来:“你离开本宫的皇儿,本宫就答应你,不论届时陛下如何发怒,本宫都替你保下你父亲一命。”
俞婉淡淡一笑:“娘娘不用威胁我,我原本就没打算嫁入皇子府,二殿下没告诉娘娘吗?他求娶我为侧妃,被我拒绝了。”
“你!”许贤妃气得站了起来!
俞婉神色平静地说道:“这难道不是娘娘想要的结果吗?娘娘又是在气什么?难不成只许我伤心欲绝地被迫离开您儿子,不许我看不上您儿子?或许在您眼里,您儿子是个香饽饽,可在我眼里,他什么都不是。”
“贱妇!”许贤妃冲下台阶,怒不可遏地抬起手,一巴掌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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