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已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他的眼睛逐渐被一片红色所吞没,最后意识被黑暗吞噬。
还有人活着吗?
荆童的坟墓,他们最后一封家书是否能被发现。
他们已经做到了一个秦人能做到的最大的努力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扶苏和蒙将军了。
戈尔丹喘着粗气,虽然是他引领着这群溃败的家伙将秦军灭了。
这四百多具尸体就这样摆在地面上。
“割下他们的头皮,挖一个坑,给他们立一座坟墓吧!”
戈尔丹眼里除了震惊以外,还有深深的佩服。
如果换做是他,他定然不敢带着四百人来偷营,还杀掉了他们近三千人。
虽然有百人左右是死在彼此踩踏。
割下头皮,是为了回去换取功劳,而挖坑埋葬他们,则是戈尔丹自己对于这些人的尊重。
虽然他的手下并不愿意,但碍于他的命令,仍旧给契他们挖了一个坑,将一个个尸体丢在坑中。
“我们该退了!”戈尔丹站在那面破破烂烂的黑色大纛旗旁,看着上面的斑驳血迹喃喃自语。
这一夜,他见识到了真正的陷队之士,见到了捐甲徒裎的英勇秦军时,戈尔丹就明白了,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
他回头看向这面黑色大纛旗被风吹向的南方,哪里,是秦之上郡,哪里,是偌大的秦。
而他们要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一群人。
戈尔丹第一次心生畏惧。
草原上的狼骑兵恐怕也挡不住这些人。
但他的想法不能告诉他手底下的这群人。
他只能告诉这些家伙,让他们不要慌,各司其职,慢慢来,秦军短时间内没有能力对他们进行冲锋,只要守住长城这一道防线,固守几天,等待着大首领攻陷郁孤台,裹挟数十万骑兵入境,甚至准许了他们进城后可以屠城。
但只有他自己明白,捐甲徒裎的秦军,一无所有的秦军太可怕了。
……
蒙恬虽然没能看见烽火,但斥候看见了。
军中的斥候都是炼气士。
长城没了……
看到这个消息时,蒙恬内心很复杂。
长城没了,那就代表对方已经断去了他们的后退之路,要么固守此处,要么从他处迂回入境。
固守此处,就需要考虑辎重。
十多万人,人吃马嚼,每一天的花销都是无比巨大的。
就粮官的估计,郁孤台中的粮草只够大军十天的消耗。
减少士卒的用量,这太愚蠢了。
若是连吃都吃不饱,那还有谁会愿意为你拼命。
粮草如果解决不了,那始终是一个大麻烦。
十几万人的打仗,不是说赢就能赢的。
十天,太短了。
而蒙恬也没有想明白,长城为何会失守。
就是害怕这种情况出现,蒙恬特地留下啊五千精锐固守长城。
而他们坐镇郁孤台,不可能会有大量的军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而没有察觉。
最多也就三四千人。
可借着地形优势,就算是丢擂木,用石头砸,也能守得住,只要守住了长城这一道防线,后方粮草就能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供给。
总而言之,都是粮草问题。
战线拉的太长,而秦国本无向外进取之心,天时有了,但败在了地利和人和上面。
虽然有在屯田,可那也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怎么可能见到成效。
别问为什么预料到了大战却没有足够的粮草。
问就是无法调度。
虽然知道会有大战,但没有会预料得到这场大战会来的这么快。
全国各地都在征粮,结果大战来了。
他们的粮草,都还是上郡提供。
在人少,地多但产量少的秦国,一个上郡能为他们源源不断地提供粮草已经算是极限了,怎么可能还有余粮的。
一旦没了粮草,蒙恬明白,自己必输无疑。
吃不饱饭,打起来就没力气,没力气那还打什么仗。
可十天内要让他将对面的人打残,说实话他做不到。
可一旦选择迂回从其他郡入城,那么就是放任这数十万联军长驱直入进入上郡,甚至可以波及到其他郡,届时,秦国北地就有被这群月氏康居人吞下的风险。
怎么了?
两个抉择,无论选择哪一个,都会造成十几万人的死亡。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身后那一条退路没了。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蒙恬身边,一校尉问道。
蒙恬想了想,看向身后,他看不见长城。
他向前看,他看见得是篝火下聊天的十几万秦军。
长城在身后,秦卒在身前。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作为一座横亘在郁孤台上的长城。
“守!”蒙恬只说了一字,但这一字中藏着的却是坚定不移。
那校尉看了蒙恬一眼,而后道一声:“诺!”
长城被占据这个消息他们本想守住,但没想到竟是蒙恬自己抖了出去。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啊!
这是蒙恬的原话。
此地镇守的秦军,大多都是来自上郡,北地,陇西,天水日郡的良家子,真要让他们后退,他们也不可能退。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
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免罝,施于中林。
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蒙恬拿着剑,撞击着盾,唱响着这首兔罝。
在场的良家子竟也跟着唱了起来。
一首诗经,逆转了原本颓靡的军心。
这就是兔罝的魅力。
这诗文把兔网与军人联系在了一起。
兔网结得紧又密,布网打桩声声碎。
武士气概雄赳赳,是那公侯好护卫。
兔网结得紧又密,布网就在叉路口。
武士气概雄赳赳,是那公侯好帮手!
兔网结得紧又密,布网就在林深处。
武士气概雄赳赳,是那公侯好心腹!
他们就是说的武夫,他们做的,就是那兔网做的事。
他们是坚固紧密的兔网,被皇帝放置在路上,林间,抵御着可能到来的猎物和猛兽。
他们也是皇帝的护卫,是帮手,也是心腹。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十几万人一起敢唱这首兔罝。
唱到兴奋处,甚至站起身来,以剑为袖,以盾为鼓,跳着粗狂且豪迈的舞蹈。
畏惧,忧虑什么的,一扫而空。
至于眼前那些联军是什么?
是猎物,就算是猛兽,也是掉入兔网被他们鱼肉的猎物。
他们曾打败过六国强大的国家。
这些国家,有哪一个不比这些所谓联军差。
连兵法都不会的蛮夷,能挡得住他们吗?
能挡得住大秦的风吗?
蒙恬大手一挥,让这些秦卒吃饱喝足,这可以说是这些天里最为丰盛的一顿饭了。
以至于让人觉得今夜就是决战了。
秦军的载歌载舞,险些把躲在远处营帐中的那些联军吓了一跳。
他们还以为是秦军发疯,要来偷营,但现在看来,应该是错觉。
就算隔着数十里,这如同雷鸣一样的声响也足以让他们睡不着觉。
从斥候传来的消息来看,长城已经被打下来了,而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鳖,是一座孤岛,他们随时可以吞下来。
“首领,他们会不会来夜袭?”大首领身边,一个谋士问道。
“不知道,秦人都是一群疯子,好斗且尚武,看这个情况,今夜极有可能来偷营,让所有人做好准备,打开营寨,放一个口子让他们进来,我要来一场关门打狗的戏。”
大首领吩咐了一声。
“让那些法师做好准备……”
于是,联军整整一夜不眠不休,就等着秦军来偷袭,直到第二天也没有看见任何秦军的影子。
“大首领,他们不会跑了吧?”大首领身边,一个谋士问道。
大首领回头看了一眼这些所谓的谋士觉得头疼。
这些人除了拜一拜祁连山神,装神弄鬼以外,别的什么也不会,若不是需要用这一套去糊弄这些愚蠢的奴隶的话,大首领都想一剑砍了这些家伙,把他们的脑袋拿来做收藏。
“不可能,我了解蒙恬,他不可能……”
大首领的话未曾说完,就听见一阵马蹄声响起,是秦军下山了。
按照传统与双方默守的规矩,他们也应该在此时结营出兵,双方在间隔一箭之地的地方停下,由主帅喊话,同时宣布进攻,然后才是士卒冲锋陷阵,一决生死。
大首领当然也要遵守这个规则。
只是他们等了一晚,到现在也没有埋锅造饭,甚至精神劲头也没有。
可惜双方对阵作战,就从来没有你等我,我等你这种情况,更没有所谓的高挂免战牌敌方就不攻打你这种天真的情况。
打仗,本就是智者的博弈,士卒的搏命,哪里会管你有没有准备。
白天对阵通知你一声算好的了。
真像夜晚那样突然袭击的也有。
但蒙恬需要打一场漂漂亮亮的胜仗,既然如此,就不能用偷袭,而应该是这种正面交锋。
联军出动了。
在距离秦军一箭之地的地方停了下来。
然后就听见对面的秦军又一次高唱歌谣,这一次,不同于兔罝这种偏门的歌,这一次,他听的懂。
因为他们唱的,是自己最为熟悉的那一首《无衣》。
一曲终了,陷阵开始。
陷队之士率先冲锋,这些披着厚厚甲胄,扛着刀与盾牌的敢死队员,一路冲锋,他们像蒙恬手中长枪的枪头,生生在对方的阵盘中,钻出了一个大洞了。
待凿穿了对方之后,最后的冲锋开始,蒙恬开始鸣鼓,鼓声越来越响,压过了对面数千人,数万人惨败退散时的声音。
但这里的声音无论如何响亮,也传不进扶苏的耳朵里,更传不进遥远的白衡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