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本市曾引起很大争议的“老城南危旧房改造工程”,影响波及全国,传说是还“帅得惊动了党中央和海里”,不知是否属实。然而当初闹得最是锅滚鼎沸的时候,一群白发苍苍老人咿呀叫号,不幸丧生推土机轮下的鲜活人命,死拽着门板不出来、抱着煤气罐要与老屋同生共死的诸多图片、视频、议论,经网络释放出来后,让看到的全国人民,发了许多的愤怒、感叹、“打酱油”。关于这工程的许多所谓幕后“真相”,成了句吴市本地人街头巷尾、茶前饭后聚在一块的人们若有若无,欲说还休的谈资。
围墙上露出一个破洞,好奇心起,我侧身钻了进去想看看。据说这“老城南”可是有历史的,南朝的楼台,晚唐的街巷轮廓,宋代的古井,明清的建筑和石板路,走过了上千年的历史,人们说老城南就是句吴市的根。如今在市政府的新城规划和大锤与推土机敲击之下,明人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所描述的“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景致,只见了一片瓦砾堆杂的工地废墟。死去的雕花门窗散落在倒塌的断壁与碎砖中间,曾经美仑美奂的雕梁画栋,成了四处横陈的黑黢黢的木头。惨凄凄立向冥冥夜空的几根残柱,如似这座经历了千百年来风雨飘洗和烟火熏染的人间仙境一般的园林建筑的最后的墓碑。让身临其间亲眼目睹的人难胜痛惜之情。
转过一堵残剩的粉墙,一块巨大的假山石翻倒在地,碎裂成了几块,上面模糊刻有些字体。走近前,赫然看见一株老梅桩被连根铲起,被石块重压在底下,树身大半都被埋没在土石泥泞之中,看看是不能活的了。细看,却有那么一条梅枝顽强地昂身引颈挺出来,翘着梢头,艳艳地绽放出几颗红蕊!绒绒的雪粉妆裹着她,在冥冥暮色中,弱质冲寒,暗香微度,煞是惹人怜惜!她这是在凝聚最后一口真气,报答这即将到来的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
我转出那道残壁,正打算要走时,却突然看见一个影子从一堆残破的屋角后悄无声息地转了出来,恍如鬼魅一般,那一霎吓得我毛骨悚然,遍身起麻栗,僵在那儿一动不能动,气儿似已断了。只看着那影子上下一身全黑的穿着,黑帽,黑风衣,还戴着一副黑墨镜。这工地一片黑魆魆,只有远处高楼投映过来的一层微光浮在半空中,那身影就在一片幽冥冥的废墟中移动着。他似乎在寻找什么,有时候东张一下,西望一阵;又好像什么也不找,好久一阵子,就那样静悄悄地立在那里,面孔朝着某个方向,身形一动不动,像一根冻僵的冰柱。
这时他朝我走了过来,我以为他早已看见我了,有那么五米来远时,我正想“咳”一声主动跟他打个招呼,他却已折转身又踅回去了。黑帽黑墨镜下,只露出尖削的下巴,看不见那是个什么样的面部和表情。
在那栽倒的老梅桩前,他站住了。
一阵急冷的旋风打过,掀起了他的风衣,忽剌剌地抖动,然而他的身体却凝然未动,僵住了似的。风住声悄,那衣摆复归悄静低垂状。忽然,那身体跌倒向前,像坍塌的房梁,委顿于地。他一膝跪地,向着那倒卧在地的梅花树枝。他颓然地抓下了帽子,却又没拿住,那帽子滚落到了他的脚边。他双手捧起那犹自盛开的花枝,细细抚摸端详,状似极深怜痛爱,肩头到臂膀以下都开始抖动起来了,而且越来越剧烈。忽听得他鼻下“唏溜”一声响,原来他在抽泣呢!
那带着哭泣显然又是喜悦的声音说:“……你原来还在这儿呀……”
可是突然间,他又猛地把那梅枝往地上扔了,抓起帽子转身急急就走,像逃一样,哀号声听着恐怖:“……你放过了我吧——”
他却是径直向我这边过来了,我还没来得及找个地方躲起来,他已经冲到了我跟前。他慌乱中向我点一下头,走过去了;走不到两步,停住了,他站在那儿,背影上打着狐疑:“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声音阴森低沉。我嗫嗫嚅嚅,只吐出来两个字:“……我”、“我……”
他转过了头来,紧盯着看我,我装作轻松的样子,微笑着向他点了一下头。他扭头走了。可是他又回来了,直走到我近前来,问:“你是徐舒功吧?”
他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刚才的惊慌还没缓过来,那一刻我吓得差点瘫到地上,战战兢兢问:“……您是?”
“我,老同学啊!我是宝元啊,薛宝元,怎么呀,还认不得我了?”他摘了墨镜,那么一张脸上,没了刚才的冷酷,只有惊喜一般的热情。
听他那么说,虽然还认不清人,我脸上也已然报出了热情的笑:“哦,你是宝元啊——”然后装着急切的样子去打量他,“看看,真……发了你……我都不敢认了!”实际上,这么个人,这么个样子,在这么个时辰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谁敢认啊。“怎么样?在那里发展啊?这么久也不联系一下!”我尽可能说出些客套话来应景。
有好一会儿,我才能够确定,他确实是我的大学同学,薛宝元,要说大学那时候,我们俩关系也还算是好的,联系到他那时候冷僻的个性,这算是难得了。我们那时候都喜欢打篮球,当然我没他那么深情投入,更没他打得那么好。大学那时候,他虽冷僻,却是个出名的人物,校园里流传着他的很多外号,比如女生们暗地里叫的“流川枫”,那是因为他长得帅,一丛密密的头发自然地披散着,球技好,性情冷僻,倒真像一本日本漫画里的篮球高手流川枫;还有叫“长弓(阿帕奇)”、“UFO(不明发行物)”,那是他弹跳好,飞在空中,像一朵云在飘移似的,好像地球引力对他失去了作用,泰山压顶劈扣,不知道让多少人成就了胯下之辱。还有叫“野兽”的,这就是篮球圈子里他的冤家对头们背地里叫的了,大概意思是说他这人不合群,不懂人情味,不给情面,不会那种勾肩搭背的结伙,饮酒耍乐子。那时校园里,他是个颇有争议的人物,听说还发生了些事儿,只是那时的我也是个内向的人,不爱关心那些校园新闻事件,又临近毕业了,忙着做毕业设计呢,他的那些事儿,详细情由,我也不知道。然后便是四年的大学时光到头,再多的同窗情谊也作了分飞鸟,各自找工作进入社会了。岁月匆匆,一切都快忘得烟消云净了。
现在看他,人真是变化大了。那头发,以前是自然地披覆下垂的松散样子,现在却是一丝不苟、条条熨帖地梳拢向脑后,梳成一个大背头;以前那年少青涩、未言先笑的面孔现在显得沉郁、凝重,唇上两条法令纹即使在夜晚微暗中都能看得见,深长、分明。尤其那双眸子,已经不复当日的黝黑闪亮,现在看去,你只见一双浮泛着友善和热情波光的眼眸看向你,可后面似乎总还有另一层让人猜测不透的意思在那里。
“走走走——”他伸着长臂兜揽住了我,“我们哥儿俩找个地方聚一聚去!”
看看我这一身临时草草穿戴出来的装束,还提着两大袋子刚从超市里买来的零散东西,再看他,那是一身料子和做工都极考究规整的西装革履,我犹豫着。可他早已一臂兜了我的臂膀,两人就肩蹭着肩,踩着湿滑的街道,蹒跚着找店子去了。
我们一直走到了一向人气火旺的东门区饮食街东昌路,进了几家饭店,一问,除夕年夜,早都满座了,人家那是早预定好了的,店里不再招待临时散客。两人只好又退了出来,沿街继续找去。
我心下懊悔不迭,真不该就那么答应了跟他来!这大冷的天,街面上还积着雪,又湿又滑,入夜黑透下来后风刮得更急了,霰雪飘零,天空中时不时又扔下一把来,寒透人骨髓,我身上的衣服简直洞穿如无物,人那哆嗦打的筛糠都没这么狠,手冻的都要拎不住那两袋子东西了。我宁愿一个人现在躲在自己的那个小蜗居被窝里,啃着方便面看春晚呢。
我毕业后这么多年,因为人混成了这么个样子,我很少跟旧友同窗有联系的,虽然身又回到了这个读大学的城市,然而我很少回那个校园看过,也没几个大学同学知道我在这里,那个大学已似乎跟我不曾发生过任何关系。
可现在我怎么却跟这个人,这个所谓的大学同学,一起走在这透骨寒冷的除夕夜的街头上?看他仍然一副兴致冲冲的样子,一家挨一家地进进出出去打听寻问,兴头丝毫不减。他还紧攥了我的手,有时还揪上了衣服,生怕我一不留神溜掉了似的。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运气不好被他逮到了的猎物,想逃也逃不出去。
最后终于是寻到了个落脚点,街尾上一个不大起眼的火锅店,店主人看起来很随和宽厚的样子,店堂里坐了有五六桌客人,并不见有几个服务员,可能是过年回家去了。我们上了二楼,楼上也坐了两桌客。我们选了一个边上靠窗的座位。服务员过来,倒下两杯茶水,然后递过菜单和点菜本子。老同学让我点,我说我不懂,你点吧。他也就不客气拿过菜单,手指划过,敲几敲,点了几个菜。合上菜单,看他样子还很不足意,又说了几个菜名和酒名,服务员听得懵里懵懂,只管摇头。他挥手让服务员叫他们老板过来。老板娘就过来了,老板娘似乎也不太懂得,几次侧了头仔细听他说出来。饭场桌面上的事我一向也不懂,我也就只能干坐一旁看他们比比划划说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好菜单,他总算是意差可可地安坐在了桌对面。
铺好台布,摆上了煤气炉。火点着了,蓝幽幽的火焰跳跃着,让人温暖了许多。火锅里水未开,老同学倒了酒,举杯先碰了一个。酒下肚,话题自然就奔着当年共同的大学生活的点点滴滴去了。你一言我一语,共话当年青春岁月稠,免不了颇多的感慨和叹息。
然而,随着酒多喝了几杯,酒精渗向身体的深处,像是体内某道栅栏被酒精烧融掉了,胸腔内一直被关着的牲口终于昂首奔蹄,像洪水一样冲出来了,我对面的这位老同学成了个话唠子,絮絮个没完了,脸红气粗,劝都劝不住了。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人不久之前肯定是刚经历过某场变故,刚从一个巨大的惊恐和惨痛中幸运挣脱了出来,像是溺水的人总算浮到了水面上来,疯狂一般要抓住身边的一切;可仍又心有余悸,总觉得背后有某个东西在追着自己,对身边出现的一切充满了怀疑,惊惶不定,魂不守舍,遑遑如丧家之犬!他碰到了像我这样一个好多年前的所谓老同学,自然要紧紧抓住了不放的。我只能心里自叹倒霉了。
我措手不及,坐在他对面,无可奈何充当了承接没完没了、无数的酒话、胡话、废话的塑料篓子。耳根发红,声急气粗,情绪激昂时鼻涕和眼泪俱下,眼前的人就是一个我根本就不了解的人,一个陌生的路人;难道人的性情也会有根本相反的转变么?岁月的力量真有那么强大吗?回想起大学时那个叫薛宝元的同学,那个书生意气激扬,其实有些内向有些腼腆,未言先笑,貌似冷僻其实对人一腔热忱的薛宝元,对面的这个人让我感觉恍若隔世。听他那无序破碎、多数是没头没绪的酒话里,隐约有些让人惊心动魄的事件现场,不堪回首的过往经历,一幕幕的勾心斗角,怨毒酷深,坎坷波折的人生命运,真有些儿匪夷所思。是不是他精神错乱,酒后胡言乱语?还是他真的有那么一段不寻常的人生经历?
窗外暗黑妖缈,只见几点红灯笼在风雪中无声地来回晃动,幽冥渺茫。
老同学这个样子,我也感觉很无助,又岂是我这样一个没经过多少世事、没见过什么场面的人所能安慰的。
店堂墙上挂着的液晶电视里正是春节联欢晚会现场直播,想是又快要进入了新年倒计时的高潮阶段了,但见盈光溢彩,高歌竞进,阔步飞舞,多么火红闹热的一个主旋律世界。回望窗外,隔着窗玻璃,寂寞黑冷的街道,雪花轻盈,飘飘忽忽。今夕何夕?此世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