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飒飒，竹林哗哗。
道潇子看着风起飘摇的竹叶，说道：“丹道有一门至高的淬体之法，”声音忽如秋风般飒然，有一种万木凋零的萧瑟和寒意，“名曰人丹术。”
人丹……
萧琰听着就有些毛骨悚然……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道潇子一脸慈悲的看她，就是你想的那样。
“以人为丹，以丹火炼之。”他一脸不忍的表情。
萧琰按了按额角。
额角的筋突突跳动。
就算她对丹道没有太深了解也知道：丹师炼丹的火当然不是普通的火，而是引入天地间的离火之精，进入由神识淬为丹鼎的丹田，凝成火丹，炼丹时火丹出体，就是离火，火丹越大、越精纯，离火的火焰就越强、越精纯，炼丹的成功率和品级当然就高……这些萧琰不关心，她关心的是沈清猗要用这个丹火来炼她自己！
以人为丹！
离火锁在丹田内就是规规矩矩的火丹，虽有火焰，但锁在丹田这个鼎中，不会对丹师的身体造成损害。萧琰曾以神识探入沈清猗的丹田，当时没有感受到离火熔金的那种温度，就是因为丹田是炉鼎隔绝了高温之故。但这火丹一旦离开丹鼎，就是瞬间能将金刚石和精钢都熔成液体的高温，如果拿沈清猗的肉身来炼如何承受得住？怕是瞬间就成灰了吧？
“人丹术？”萧琰慢慢说出这三字，觉得心都要搅成一团了，放下按额角的手，眉毛紧皱，沉肃声音道，“此术一听就极为凶险，还请长老详解。”
道潇子唉一声，背着手往前走，一边摇头一边道：“所谓人丹，就是以人为炼丹之材，引火入体淬炼。该怎么炼丹，就怎么炼体。以离火焚烧，先炼骨，再炼筋，然后炼肉、炼皮，再炼脏腑、骨髓，千煅万炼，该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萧琰额角又跳，“那不是把人煅成灰了？”
道潇子咳一声道：“炼人时的丹火当然要以神识为裹控制温度，不能像炼药材一样熔炼成液体，当然也不能煅烧成灰，大概就是……将浑身的肉筋骨煅熟的程度，同时以造化剔骨液药浴，助肉身重塑。”
“造化……剔骨丹？”萧琰听着这个“剔骨”感觉更不好了，这真是助肉身重塑的药浴？听着怎么像剔骨去肉啊？
“造化者，生生不息，但将肉身煅熟又重塑这种痛苦无异于剔骨，故将这种最珍贵的淬体药浴名为造化剔骨。”
萧琰好半天没说出话。
……这种炼体术真是丧心病狂！
道潇子说道：“这是咱们药殿一位先天祖师所创，分天地玄洪四品，洪品最低。要求炼体的丹火必须够烈，越精纯越好，所以进入黄丹境后开始炼体是最好的。之后随着丹境晋阶，丹火品级的提升，每晋一品都要再炼体，据说炼到天品法体时，肉身坚硬可如金刚之体，而且千年不朽，只要灵魂不灭，就有千年的寿命。”
萧琰皱眉，问道：“那位祖师前辈可是炼成天品法体了？”
道潇子叹息一声，“俱罗祖师炼到地品法体，但炼天品法体失败，化为飞灰而殁。”
萧琰心中诧异，问道：“俱罗前辈那时已经是先天宗师，想必是以地品法体的肉身支撑晋入先天，因何再冒险去炼天品法体？”
道潇子沉默片刻，说道：“你可知，先天之上还有境界？”
萧琰一怔，却并不意外，大道无止境，先天不是终点，其上当然还有境界，只是不知那境界是什么境界，也不知是否有人达到那境界。她摇头道：“不知其为何。”
道潇子没有说，只是道：“当年祖师位于先天巅峰，但困百年无进境，眼看大限将至，若能炼成天品法体，就可多出千年寿命，所以祖师冒险为之。只可惜，终究失败。”
他说了一会，停下步子，回身对萧琰道：“当年祖师创此术时已经是先天，是以先天级的神识和丹火一口气从洪体炼到地体，这人丹术在修炼中有没有细微的缺陷，很难从祖师的前例中得知。祖师也在功法中严告，如非万不得已，不可炼此术。自祖师之后，亦无第二人再炼此丹术。——至元还年轻，你要劝劝她，不要急于求成。”
萧琰领会他的意思，点头严肃说道：“我会尽力。”
道潇子又和她说了一阵，挥袖洒洒离去。
秋风飒飒，萧琰立在竹林里想了良久，才回元合庭。
沈清猗已经先她回去，换下道袍穿了身缠枝纹长裙，倚在书榻上看书。
萧琰看见她就觉得心揪。
“清猗，”她走过去坐下，伸手轻抱着她，说道，“你不要炼人丹术。”
声音里带着求恳。
一想到她要用丹火寸寸煅烧自己，萧琰就觉得自己浑身肉痛，而且心惊肉跳，万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不敢想象下去。
“我们还有很长远的时间，你不要冒险。”
萧琰诚恳说道：“你就算百岁才入宗师，我对你的心也不会变。清猗，我爱你的，不是你的容颜。”
她爱沈清猗，是爱她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不会因为容貌年龄变化而消失的内在，只要沈清猗的灵魂还是沈清猗，她对她的爱就不会变。
她不希望沈清猗因为容貌这些不重要的东西而急于晋阶宗师，冒着生命之险去炼人丹术，那太不值得。
沈清猗转头看着她，柔声说：“我知道。”
我知道你心如匪石，不会因为容颜这些外在而改变。
她的手按在萧琰的手背上，清冽的眼眸有着异样的光彩，“阿琰，我不是为了这个。”
不是为了容颜。
萧琰一怔，跟着心中一沉，神色愈发肃然，“清猗？”
若不是为了保持容颜，那她的原因可能就是她无法劝服的重要。
“阿琰，什么是丹道？”
何谓丹道？
这话道潇子之前才在竹林中问过她。
他说的是丹道的修炼，与武道的不同。
清猗想说的是什么呢？
萧琰沉默了一下，“你是说，道？”
道，丹道的道。
不是指修炼的功法，而是追求的道，就像武道的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
清猗的道，和这个人丹术有关？
萧琰抿着唇，神情更加严肃。
沈清猗轻轻靠在她肩上，说道：“当年师尊教我药道，最初就是让我背书，背三千道藏，说药道是道的分支，要学药，就要读道藏。无论我懂不懂得，都要先背下，然后才是通读三百药典。”她微微一笑，“我记忆很好，囫囵吞枣一般，一个月内就背下了三千道藏。”
萧琰露出佩服的神色，她自己通读道藏是随着武道进境而分层进行，而且有神识可以帮助记忆，沈清猗却完全是凭脑子死记硬背，却在一个月内就背下了三千道藏！要知道三千是一个通指，“三”在道门中是多的意思，“三千”可不是三千卷，而是上万卷。何况，沈清猗那时还没有神识。萧琰忽然就理解了，道潇子说她魂域宽广，其中之一就是脑域宽广吧，所以记忆力才这般骇人听闻。
“想必师尊那时，就是要引我入道，所以才要我背诵三千道藏。即使那时不懂得，但选择入丹道时，那些以前背过的道藏经卷要义就浮现在脑中，让我思考，什么是丹道？我要走的，又是什么样的丹道？”
这两个“丹道”，当然是不一样的意思：前者是指丹道，后者是指沈清猗自己的丹道。
萧琰认真听着。
沈清猗说道：“道门的长生大道，从广义来讲，就是丹道。你们修炼的武道功法，都是源于道门的内丹道，而药殿的炼丹师走的，是外丹道。所谓内丹道，是以身体为炉鼎，体内精、气、神为药物，经过功法修炼，使精、气、神在丹田内凝成金丹，再凝出婴胎，此即为元神体，当它可以离体遨游万界而不受肉身拘束时，只要元神不灭，就能达到永生。”
萧琰点头，“是这样。”
除了剑道、佛道和术道外，可以说，武道的所有功法都是这种“内丹道”。
沈清猗引用道藏说道：“道曰：夫人之一身，法天象地，与天地同一阴阳。人知此身与天地同一阴阳，则可与论还丹之道。修大丹者，运吾身中之日月，以与天地造化同途。——正因为人的身体和精神与天地造化同途，所以才能去求大道。”
这是道藏的基础要义，萧琰当然懂，但沈清猗绝非无故说这基础，她嗯一声，耐心的听着。
沈清猗继续说道藏：“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一切是由虚无大道化生：道化神、神化气、气化精，于是有万物。唯道永恒，而万物不得长生。只有像道，才能得永生。要达到像道，即与道合真的境界，就必须以逆宇宙演化过程的逆向法修行，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此为内丹道的根旨。”
萧琰点头。
“而外丹道则不同，它与符道、器道一样，属于术道。”沈清猗说道，“但天地造化，归根结底是道。术道追寻的是以术推演道。外丹道也是如此。丹是什么？丹就是物，是道生一、一生三、三生万物的物，是丹师通过炼丹而推演的天地造化规则。当推演出生生不息的规则时，就能炼出长生丹，服之而得长生。所以炼丹，炼的不是丹，是规则。而炼丹是要在魂域中推演规则，这就是炼魂，通过‘炼神还虚’而得大道，不用服长生丹亦可得长生。”
萧琰想了想点头，所以外丹道和武道一样，也是要通过领悟规则而向前。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沈清猗的神情却是严峻的，“但外丹道比起内丹道，更难，因为它要受限于‘材’。修行内丹道，受限于人的资质，这是人自身的‘材’，但踏上武道的，就是有修行的资质，不会再受限于这个材。而外丹道不同，它的材不是人的身体，而是入丹的材。比起资源丰富的远古、上古，很多珍稀药材世间已无，即使丹经传承没有缺失，也是无材可用。丹师要炼成这样的丹，就必须想办法，用现有之物取代已经灭绝的药材，得到同样效果——这就是新的规则。譬如筑基丹，在上古是常见的基础丹，服下此丹，即使资质寻常也能在二十岁晋入登极境，但自夏朝起，筑基丹就成了稀罕物，周之后，已经是只载于丹经的传说了。上古神农尝百草，那不是尝治病之药，而是寻找可代替的炼丹之物。找不到，就必须创造新的成丹规则。但筑基丹迄今未成，可见创造规则之难。”
萧琰明白了，因为药材之失，很多丹药炼不出来，要炼出来，就必须重新演化规则，而规则是容易演化的吗？而不演化规则，丹师就无法得道晋阶。简单的讲，丹师对规则的领悟就是通过大量的炼丹炼出来的，而这建立在药材的基础上，好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没了米，就得创造规则将炭变成米，这得有多难？
先天丹师为什么越来越稀少，就是这个缘故。
武道在先天之上还有境界，丹道在紫丹之上肯定也还有境界，但丹道要往上走，比武道难得多，因为上古的丹道传承没法用，就好比告诉你怎么用米煮饭，但你没有米，知道得再清楚有用么？
沈清猗看着她，说道：“阿琰，我会和你一直走下去。——但只修炼外丹道，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