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1 / 1)

大年三十

今日庙里所有的僧人都聚在大殿诵经守岁,净素堂里只剩下祁归言和墨离。今日的素斋可谓丰盛,冷菜四道、热菜六道还有三道点心两道汤。墨离觉得能吃上这么丰盛的素斋宴,全托了祁归言的福。

祁归言时不时给墨离夹菜,“你要多吃一点,比上次见你时瘦了,可有什么不顺心吗?”

墨离自顾自吃着,心里想着事,没有作答。

“墨离,墨离。”祁归言唤了几声。

“嗯?”

“你要多吃一点,瘦了。”

墨离一笑,“吃多了积食,如今鲜有机会大加操练。”

“这些都很清淡,不比宫里的山珍海味,素斋吃的也就是一个素。”

“以前行军打仗的时候,最好顿顿有肉吃,如今真的顿顿都有肉了,胃口却没了。”

祁归言和煦地笑道:“凡事都讲究个度。”

“祁兄所言甚是,过了度,事情也就变了味道。”

“用过素斋,我请萧兄听曲去。”

“听曲?”墨离有些意外。

“是啊,今日大年三十,难不成萧兄想回厢房枯坐,守到子时?”

墨离笑了笑,是啊,今夜何其热闹,僧人也都聚在一起诵经守岁,难不成还真的回厢房去枯坐,想了想,点了点头。

花月楼是京都数一数二的风月场,至今无人知晓花月楼真正的主人是谁。坊间传闻,宏朝的开国皇帝□□宣秦尚未立国前,曾与一平民女子相好,最后因为政治、权势、利益的考量,有情人未能成为眷属。女子烈性,宣秦登基后没过多久就悬梁自尽了。据说,留下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为了替母报仇,长大之后便创立了花月楼。

墨离觉得这个传闻可信度很低,别的先不说,花月楼最多也就耗损男人的银子跟身子,想要借一个风月场所动摇整个王朝,只怕一有什么动作就被连根拔起了,花月楼不可能有今天的规模。相反,花月楼跟皇室一定保持着某种利益关系,没有皇权的支撑,不可能以如此迅猛的势头发展成为京都最大的风月场。

花月楼在雀燕大街的尽头处,由两幢四层高的楼组成。左侧的名为:叹花,右侧的名为:追月。叹花楼是娼妓坊,追月楼则是歌舞坊,二楼各有花魁二人,叹花楼的花魁称作沉鱼落雁,追月楼的花魁称作闭月羞花。据说在先帝时期,四大花魁曾一同出现在某亲王的寿宴上,轰动一时,为了一睹花魁们的真容,京都几乎万人空巷。后来,那位亲王谋反被诛,四大花魁也被秘密处决。

如今的四大花魁据说是楼主花了十几年的功夫悉心栽培,沉鱼落雁的床技和闭月羞花的舞技被传的神乎其神,想要见一见她们的尊容花费相当之高,非一般男人可以承受。

但知道花月楼是个什么地方和看到花月楼是个什么地方毕竟不是一回事,墨离本就生得娇美,一身男装活脱脱一个美少年,脚都还没站稳,就被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浑身散发着幽香、举止猛浪的女子拖进了花月楼,大堂里各种情形的男男女女皆有,搂在一处亲嘴的、坐在一起又亲又摸的……总之被祁归言“解救”出来的时候,墨离臊的耳根都红了。

“归言,你不是说来看戏吗?怎么带我来嫖妓?!”墨离的双目炯炯有神,脸色绯红,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愠怒。

祁归言看着墨离,浅浅笑着,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脸红了。”

墨离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走,祁归言快步跟上,“恼了?”

墨离只管走,不搭理他。

“这事儿不完全怨我,我确实是请你来追月楼听曲的,只是没想到被叹花楼的那些姑娘抢了先。”

墨离边走边道:“这些女人真是猛浪。”

祁归言笑出了声,“她们要是不猛不浪,叹花楼就该关张了。”

墨离闻言,站住脚步扭头看着祁归言,“祁兄如此了解,看来是常客了。”

“我偶尔会来听戏,不过萧兄若有兴趣,我倒是可以舍命陪一陪君子。”

墨离回个他重重的一个哼。

追月楼的内部装饰要比叹花楼雅致清幽的多,追月楼的姑娘也比叹花楼的雅致清幽的多,说话轻声细语,举止端庄得体,连目光都很少与人直视,墨离原先的尴尬戒备少了很多。小二将他们领至三楼一间名为:[水舞]的雅室。

雅室被一张帘子隔成了内外两间,外间一侧摆着香薰铜炉,另一侧摆了几张椅子并几个架子;墨离跟着祁归言掀开帘子进了内间,内间的几个墙角都置了暖炉,要比外间暖和多了,中间置有一张宽大的蝠榻,两边各置宽椅两张、桌案一张。桌案上摆满了各式点心和水果,就连蝠榻上的那个小桌案也堆的满满的。内间的墙上挂着一张《杏花茅屋图》,墨离走上前看了看,落款是唐寅,啧啧啧,不知道此画是真迹还是仿制。不过,不得不说,楼主的品味不俗。

墨离脱下斗篷和马褂,祁归言接过去挂到一旁的衣架上,墨离扭头看了看,想了想,忍不住问道:“没有伺候的小丫头吗?”

“我以为你喜欢清静。”

墨离一笑,盘腿坐到蝠榻上,顺手拿起一旁的水果吃起来,内间暖融融的,此刻脸颊都有些微微发烫了,吃些水果正合适。祁归言坐在一侧的宽椅上喝着茶。

一会儿,走进来几个人,在外间一阵摆弄,有人问:“不知客人请了哪位乐师?”

“苏秦,苏乐师。”

“好的,这就去请苏乐师,客人稍待。”

在等乐师的时候,祁归言简单跟墨离讲了讲追月楼的情况。除了花魁闭月和羞花,别的姑娘都是随乐师的名号,换句话说,除了花魁,追月楼里真正有身份的是乐师。乐师分为宫、商、角、徵、羽五个品级,除宫乐师外每个品级的乐师配歌女、舞娘各一人,宫乐师配歌女、舞娘各二人。

每逢单月,乐师可挑选、更换歌女舞娘,这种重新组合自然也是从宫乐师开始逐级往下的,到了徵乐师这里,可挑选的余地已经很小,那些没能被乐师选上的姑娘,就负责全楼的日常事务,处于追月楼的最底层,也是最可怜的人。因此姑娘们都是卯足了劲的想被乐师选上,其中不乏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乐师的薪俸和品级与他们的出场次数直接挂钩,所以在追月楼,把歌唱好或者把舞跳好才是正经的出路,把男人睡好,在追月楼不受待见。

“那你请的这位苏乐师是哪个品级?”墨离问。

“你猜。”

“宫。”

祁归言笑而不答,“你听听他的曲子再说吧。”

一会儿,只见一人白衣长衫走了进来,“祁兄,你果然来了。”声音带着磁性,叫人听着就觉得很是亲切。他坐到桌案前,试了试音,调了调琴,悠扬的琴声响起。

他弹奏的是名曲《春江花月夜》。诗乃唐代张若虚所作,共三十六句,再现了江南春夜的景色,如同月光照耀下的万里长江画卷。诗篇意境空明、缠绵悱恻,词清语丽,韵调优美。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

……

……

但此刻琴音传递出的却是另一种意境,清丽悠扬,少了几分缠绵悱恻,多了几分潇洒不羁,墨离自问不是行家,但仍被深深打动,不时向外张望。宫里每每有什么庆典,御用的乐师也会弹琴演奏,但此刻同他比起来,简直班门弄斧,不值一提。

曲罢,祁归言笑问道:“怎么样,你说苏乐师是个什么品阶?”

墨离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什么品阶都配不上他,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祁归言哈哈大笑起来,“苏兄,听到没有?”

苏秦掀了帘子进来,看着墨离微一点头算是打招呼,墨离却是愣住了。当年征战北疆,有一次突袭犟族星夜兼程的赶路,途中为了躲避暴风雨,进过一座荒庙,那座荒庙虽然杂草丛生,看着许久没有香火供奉,但庙里供奉的上古神祗塑像却是纤尘不染,后来,墨离才晓得,多亏躲进荒庙才避过了犟族派出的先锋死士,犟族笃信神灵,对庙宇佛殿十分恭敬。

后来回到京都,墨离特地查过上古史录,原来那座庙里供奉的是上古混沌时期的天地共主,昊天大帝,再后来闲着无事,就顺便也翻看了关于昊天大帝的记载,这位上古时代的战神为战场而生,为战场而重归于混沌。墨离钦佩他,在她看来,马革裹尸等同于衣锦还乡,亦是一个武将极好的归宿。

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名叫苏秦的乐师,竟与那早已灰飞烟灭的上古神祗有七分相像,墨离很吃惊,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祁归言看了墨离一眼,咳嗽了几声。

墨离这才回过神来,顿觉十分尴尬,“失态失态,让苏乐师见笑了。”

苏秦仿佛毫不在意,坐到祁归言旁边的宽椅上,端起茶杯泯了几口,看着祁归言问道:“这位就是祁兄说过的镇北大都督萧墨离?”

“正是。”

“祁兄,好胆量。”

祁归言颇有深意的回道:“没胆量,早就举家南迁,何必留在京都厮混,岂不辜负了这几年的光阴。”

苏秦但笑不语,早几年就与祁归言相识,他的为人做派,苏秦再清楚不过。祁归言的筹谋,他也知道一些,但不想被牵扯,二人仅止于乐艺上的惺惺相惜,彼此的交情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但今日萧墨离的出现,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不知道祁归言的用意。

“墨离,你刚才说的一点没错,什么品阶都配不上苏兄,他是追月楼的楼主。”

墨离惊讶道:“不是说,没人知道花月楼真正的主人是谁吗?”

“我可没说苏兄是花月楼的主人。”

墨离想了想,了然的点了点头。苏秦是代为掌管追月楼,叹花楼应该也有一位楼主,这么大的生意,花月楼的主人又从不露面,确实需要有人代为监管。想到此,复又看了苏秦一眼,能掌管花月楼一半的营生,必定不是一个乐师那么简单。祁归言将他引荐给她,是何用意?

“往年祁兄都是在乾元寺祈福,今次怎么想到来听曲?”

“正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说罢,抬眼看着苏秦。

苏秦只是一笑,“祁兄可有中意的歌舞,今日除夕,不如请来舞一段助助兴。”

祁归言想了想,如是道:“唯有《醉倾城》还可一赏,其他的,实不应景。”

“祁兄倒是会给我出难题,闭月从巳时就一直忙着,点她的客人大多是早几个月来相约的,实难推辞。”

“我就那么一说,苏兄不必为难,有你相陪,祁某别无他求。往年这个时候,我大多寻你不着,今年,算是惊喜了。”

“既然如此,我为祁兄再奏一曲《西江月》。”苏秦站起身来,转回外间,一会儿,悠扬的琴声复起。

《西江月》是南宋辛弃疾被贬官闲居江西时所作的一首词,写的是黄沙岭的夜景。明月清风、疏星稀雨、鹊惊蝉鸣、稻花飘香,展现出夏夜的山村风光。苏秦将这首曲子弹得很是耐人寻味,平淡处温和悠扬,转折处荡气回肠,收尾给人一种拨云见日、柳暗花明之感。墨离不是很懂乐律,她不知道苏秦所要传递的是什么信息,但看祁归言的脸色,想必不是什么好信息。之后,三人又闲谈了一阵,算得上宾主尽欢,祁归言和墨离便起身告辞了,墨离以为苏秦不会相送,没想到他非但亲自相送,还一直将他们送到了花月楼的大门口。

“祁兄若真要看《醉倾城》,不如元宵节来,那日闭月和羞花都不约客,会在一楼大殿上跳,其实羞花的《燕南飞》跳得也是不错。”

祁归言笑着应道:“苏兄难得相请,祁某必来捧场。”

“新年大吉,恕不远送。”苏秦拱了拱手。

“同喜,苏兄请回。”祁归言也拱了拱手。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祁归言一路沉默不语,墨离半掀开窗帘子,看着各家各户都在屋前放着辞旧迎新的爆竹,空中不时还爆出几个大户人家燃放的烟花,在夜空中闪出璀璨的各种形状,片刻的存在却别样动人。

第二日,祁归言就离开了乾元寺,留给墨离一封信,上书:后会有期。

墨离在乾元寺,很是清静的住了一阵,一直过了元宵节才返回无方皇城。其实她隐隐的盼着能在元宵节见到祁归言,他能邀她同去追月楼欣赏歌舞,不过祁归言没有出现,墨离有些小小的失望。回到拜月宫,子婵是不加掩饰的喜出望外,忙着跟平常要好的小宫女小太监眉来眼去的打招呼。

墨离让芷兰送了一个平安香囊到刘聪手里,里面的平安符是墨离亲手绘制折叠,装平安符的小香囊也是墨离亲手缝制,住在乾元寺的这些日子,这个香囊一直摆在厢房的佛台上,墨离每日晨昏“定省”,诵大明咒一百零八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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