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微露,苏秦站起身走到窗前,伸了个懒腰,他从没这样废寝忘食的医治过一个人,“一会儿我要去趟理王府,桌上还有半盒药膏,暗处的伤你自己涂吧。”
袁子卿侧躺着一动不动,枕头已被泪水沾湿,她紧紧攥着被子,任由眼泪落到枕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诺大的西兹国,除了同为汉人的李拓,她就只信得过苏秦。任何时候见到他,他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向强权低头,不为权贵折腰,傲骨铮铮。对她嘘寒问暖,体贴周到。可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他。
苏秦回过身走到榻前,替她掖好薄被,“入秋了,小心着凉,我去看看药汤。”
袁子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被子上有好闻的草药香,此刻上过药的地方泛起阵阵舒爽的凉意,唯胸前的伤口仍是火烧火燎的疼着。耶律鹰萝对她,是刻骨的恨了吧。若能这样一直躺在医馆,长睡不醒该多好?!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必理会。舞姬,以后她要以舞姬的面目苟活于世了?可悲!可笑!
苏秦的医馆是西城王区乃至西兹国极负盛名的医馆,更因他医术超群、为人亲和在西兹百姓中很有口碑。西兹王曾多次邀他入主皇宫医馆,都被他婉拒了。他之所以会不远万里来到西兹,甚至不惜易容接近西兹王室,都是因为耶律鹰革。耶律鹰革是他丢失的魂魄,可是因为丢失了太久,如今他已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意念,想要收他,已不是那么容易。
苏秦唤来药童,“石头,一会儿将药倒出来给姑娘送去,我出去一趟。”
“是,先生。”
来到理王府,侍卫通禀之后便将苏秦带去了练武场。理王光着膀子,只穿了条棉质长裤在舞剑,看着很懒散、很随意,剑舞的有些急躁,眼见的是有些心绪不宁,苏秦上前几步,“王爷早。”
理王停下来,收起剑,“她怎么样了,伤的重吗?”
“王爷这是……一宿没合眼?”苏秦大胆假设道。
理王随即肃了脸,“苏大夫,你别仗着大王欣赏你就有恃无恐。”
“岂敢。”
“她右手腕上的血印,想办法替她去了。”
“为何?”苏秦也见过这个血印,很小,被手镯遮挡着,不亲近的人根本发现不了,最关键的是,那是个魔血之印,非一般的物事可以消除。正因为这个魔血之印,他才知道,袁子卿并不是这虚幻世界的昙花,而是真实存在的。
“勤王说她是舞姬,她往后就只能是舞姬了,有关勤王妃的一切,都要销毁。”
“那个血印不易辨识。”
理王一边往正殿走,一边道:“不易辨识并不代表不能辨识。”
苏秦跟在理王身后落后两步,想了想回道:“我尽力试试。”
理王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苏秦,“新鲜,竟有苏大夫看不了的伤。”
苏秦嘴角微扬,“那血印该是个胎记,从娘胎带出来的东西想要遮掩并不容易,比如王爷身上的胎记,不是过了多年也还是去不掉吗?”
理王走近一步,阴恻恻地说道:“苏大夫,你知道这诺大的西兹国,本王最想杀的是谁吗?”
苏秦毫无所惧的回望他,冷冷道:“王爷是要逼我同你撕破脸吗?”
理王忽然笑了,哈哈大笑,继续往正殿走,“苏大夫,你想得太多了,再怎么样本王也不可能打你的主意。”
苏秦跟着他,凉凉回道:“那是自然,除了勤王,还有谁能入王爷的眼。”
理王停住脚步,但没有回头,“苏大夫,看来你不光会治病。”
这下换苏秦哈哈大笑了,“王爷多虑了,苏某不过一介郎中而已,承蒙王爷看得起。”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正殿,理王对着苏秦道:“苏大夫稍待,本王稍作梳洗,来人,给苏大夫看茶。”
苏秦兀自找了椅子坐,理王虽说脾气有些暴躁,但比起他几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要光明磊落的多。
西兹王的五个子女当中,信王、德王乃双生姐妹,二人若是以同样打扮出现,很少有人能将她们分辨清楚。不过,这对姐妹花的生活作风很有些放荡,在西兹贵族中几乎无人不知。王后死后丽妃专宠,二人更是肆无忌惮,甚至在各自的王府设了落欢宫,从西兹乃至北部的一些部族偷偷“征召”相貌俊俏、身体健硕的男子。自从西兹与大凉朝打过几仗后,二人便开始从大凉物色男宠。其实信王、德王最想征召进宫的,除了勤王身边的第一谋臣李拓,还有就是医术超群的苏秦。
理王再进殿的时候,已穿戴整齐,象征王权身份的黑金刺绣蟒袍上身,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霍姑娘的伤,如何了?”
“霍姑娘?”
“本王昨夜派人送去的那名舞姬,姓霍,名瑾依,也不知道在勤王府上犯了什么事,受了重罚。”
苏秦会意地一笑,回道:“都是些皮外伤,不打紧,不过需要些时日医治,否则恐会留下疤痕。”
“疤痕?!”理王蹙眉,耶律鹰萝你竟然下此狠手,片刻的计较,接着道:“苏大夫务必好生医治,她可是本王府上最好的舞姬。”
苏秦看了他一眼,心里一惊,他对袁子卿已经有了新的打算。耶律鹰革,你不该就这样将她推出来,以理王的性子,她早晚会成为他手中的利刃,这把利刃,好一点是捅在你身上,坏一点就是捅进你心里,随便一刀,都将是致命的伤。苏秦叹了口气,“王爷放心,霍姑娘定会安然无恙。”
“等她好了,本王派人去接她,多谢苏大夫了。”
苏秦起身告辞,回到医馆的时候,袁子卿已经起身,正坐在院子里看着石缸里的几条锦鲤发呆。
“霍姑娘。”
她一楞,回过头来看着他,随即了然一笑,“苏大夫。”
“药汤喝了吗?药膏抹了吗?”
“嗯,多谢苏大夫,只是……我付不起诊金。”
“理王已经结了账,你安心住着吧。”
“理王?”
“等你好了,理王会派人接你回府,他说,你是他府上最好的舞姬,想必不会亏待你。”
“最好的舞姬。”袁子卿喃喃重复,她被迫和亲西兹的时候,有人对她说,她是全幽州最好的姑娘,不过几年的光景,最好的姑娘就要沦为最好的舞姬了,她忽然抬眼看着苏秦,眼中有殷殷的期盼,“苏秦,你知道我是谁吗?”
苏秦很想说,你是袁子卿,你是从幽州来和亲的袁子卿、你是行刺勤王未遂的袁子卿、你是误入幻境的袁子卿,可他想到耶律鹰革,想到这个至今游离在外,令他束手无策的魂魄,他犹豫了,“你是理王府的霍瑾依。”
袁子卿一愣,眼中受伤的神色一闪而过,霍瑾依?!耶律鹰棘这是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的初衷。她是替幽州太守的郡主尉迟瑾依来和亲的,她是替堂哥袁尚卿来行刺的。
“苏大夫,我身上的伤,会留下疤痕吗?”
“遵医嘱,什么都不会留下。”
“那我心里的伤,你打算怎么治?”
苏秦一愣,想了想回道:“心病还需心药医,不知霍姑娘的心伤,因何而起?”
袁子卿笑起来,猛的站起身走到苏秦跟前,苏秦退一步,她进一步,他再退一步,她再进一步,直把他逼到了墙角,“我的心伤,苏大夫当真不知道吗?”
苏秦避开她的眼神,“请姑娘明示。”
袁子卿看着他,喃喃回忆道:“和亲的路上,我因为天气炎热中了暑,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喂我喝水、替我擦汗,低声细语的安慰我,若是记得不错,那天晚上我高热不退,他守了我一整夜;后来我受伤找他医治,他从不过问伤从何来,尽心尽力的替我治好,体贴周到的嘱我留意。明明是他先走近,当我想靠近的时候,他就漠然转身,仿佛真的是我会错意,比如此刻。苏秦,我已经不是勤王妃,在我变成霍瑾依之前,你要不要试试治好我的心伤?”
苏秦心绪很乱,他想说好,但他没有。他已经失败了多次,凭他一己之力已不可能收了勤王,他的思想、他的意念太过强大。或许,袁子卿会是很好的助力。勤王是他的魂魄,如今离他又近,勤王的喜怒哀乐、情绪波动,他都能感知到。勤王对袁子卿的感情,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明明心里在乎的要死,面上偏还装的若无其事。
毫无征兆的,袁子卿一下搂住苏秦的脖子,吻住他的唇,她很久、很久之前就想吻他的,可惜一直也没有机会。勤王妃的身份就像一把牢不可破的枷锁,锁住了她的感情,也锁住了她的勇气。没想到勤王妃的身份刚丢开,霍瑾依的身份就来了,她虽然早就知道,到了西兹横竖是做不成袁子卿的,但为何这样快?老天爷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留给她。
苏秦伸手拉她,她更用力的搂紧他,伸舌轻舔他的唇,就让她任性这一回吧,一回就好。苏秦僵了僵,努力想要摆脱此刻的缠绵带给他的冲击,可惜没压住。他伸手抱住她,热烈的回吻她,彼此的气息缠绕着,唇舌间的缠绵带出动人心弦的涟漪。
“子卿。”他喘着气,握住她的手。袁子卿愣住了,她的手何时伸进他外衫的?这么……这么自然,自然的水到渠成,下一步是不是该扯他的衣襟?她看着他白皙的脖子邪恶的想,脸上一阵阵燥热。
苏秦慢慢平复下来,“你还是做霍瑾依吧,至于你的心伤,容我再想想法子。”
袁子卿挣开他的手,退后一步看着他,“霍瑾依没有心伤,她不过一个舞姬罢了,就算有,也是不受主子垂青的落寞;你分明在乎,却要强逼自己放手,这样真的好吗苏秦?我和勤王,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可我若是成了霍瑾依,理王必不会让我守着清白,我决不允许自己再喜欢你,苏秦,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我心里的伤,你到底治不治?”
苏秦皱着眉,没有说话。
直到袁子卿转身走开,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