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福和娘商量去山东籴红薯干的事,他娘也无奈,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荣福出门一打听,正好同队的刘根柱打算去会山东的老婆,十五队的张生江也说要跟他们搭伴去。于是荣福和他们约好了,跟队长李进元请了假,借了孙华军家的自行车,拿了两大一小三条口袋,带足了几天的干粮,三人就一起向山东出发了。
山东的南部,靠近河北的地界,因土质沙性大,最适宜种红薯和花生,家家户户的自留地里种着这两样东西,山东人把红薯叫地瓜,这里的地瓜产量高,大地瓜长得一个大疙瘩一个大疙瘩的,人头似的那么大,就如山东小伙子的性格——墩厚、实在。秋后刨了,满院里堆着,院里堆不下,晒在房上,挂到树上,到处都是。向来是物以稀为贵,多了也就不值钱了。贱也不能卖,谁卖,就是走资本主义,当然,这不是大资本主义,属于资本主义的尾巴──文革那时候就有这般本事,能让植物长上动物的尾巴,然后坚决割掉──谁卖就割谁的“尾巴”。后来割得不紧了,可还是没人卖,卖给谁?近地方卖吧,家家都有,远地方卖吧,是投机倒把,也不行。花生晒干了还好存放,再不然榨油。地瓜放得时间长了就会烂的。山东人憨厚与聪明兼备,他们会在自家的院里挖一个不很深的井,拣出完好无损的地瓜放进井里,用沙土埋起来,这样不但保鲜,地瓜还会越放越甜,足足可以吃到第二年的春天。还剩下那么多咋办?他们就用擦子把地瓜擦出一片一片的,晒成干,就成了地瓜干。如果磨成面,蒸成窝头,就能当粮食填饱肚子。这里地瓜干,有的是!荣福就是要到这里籴红薯干。
百多里的路程,三人走土路上油路,猛劲蹬车。刘根柱和张生江年龄相当,都十出头,但他们与荣福辈份相同,互相开起玩笑来都没什么忌讳。
张生江跟刘根柱开玩笑说:“根柱,你跟老婆象牛郎织女一样,眼看又要七七相会了。你老婆这几天在那边不知咋想你呢,你可把劲儿攒足了。”
刘根柱说“老江,你就不想再给大银挠挠痒痒?”
张生江说:“明天到了那里,你还是好好跟你老婆挠挠吧。”
穷人有穷人的快乐,正如富人有富人的烦恼一样。听着刘根柱与张生江相互拿老婆打趣,荣福也笑了起来。
张生江现在是个光棍,只和他的老娘一起过日子。他以前娶过一个媳妇,叫李大银。长得块大腰肥,象日本相扑士,看起来属夜叉型人物。可惜是个空心的萝卜,有点儿缺心眼儿。刚娶过来时,小子们逗她给她开玩笑,问:“大银,夜里江的把你摁在炕上打你了没有。”
大银如实说:“江的没打俺,就是他给俺满身抓痒。”闹得人们哄然大笑。
以后凡是能开得玩笑的人,见了大银就问:“大银,昨儿夜里江的给你抓痒了没有?”大银知道了别人这是笑话她,脸也知道了羞红,生着气说:“不告诉你,不告诉你,抓了也不告诉你。”开玩笑的人更哈哈大笑一番。见了老江,许多人也这样给他开玩笑。江的比大银有城府,不生气,只是傻笑而已。
大银子傻里傻气的,因此,肚子渐渐地鼓起来了却不知道是咋回事,老婆子们都在街门上拉闲话时,她还纳着闷地问:“你们看俺没吃啥好东西,咋越来越胖呢?”
老婆子们一听,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说:“银子呀,过几个月,你比这还胖呢,等你胖得胖破了肚子就不胖了。”
大银吓傻了脸儿说:“啥?肚子还能胖破?”
这些娘儿们越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几个月后的一天,大银从地里回来。又渴又饿,撂下东西,就到大水缸边抓起瓢舀了一瓢冷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个饱。看着婆婆还没有回来,她就想到自己的屋里歇着去。这些日子江的老让她能歇一歇就歇一歇,她也学精了,“饭,让那死老婆子做去,我才不管呢。”谁知刚到屋里就觉得肚子疼,她爬上炕想躺一会儿。谁知一会儿比一会儿疼得历害,她想着自己是要闹肚子,就挺着大肚子,一边慌忙解裤腰带一边往茅厕里急走,一路上还疼得她“嗳哟、嗳哟”地直叫。到了茅厕,蹲在粪坑上,好一会儿也拉不出屎来,可肚子实在疼,站也站不起来。刚想扶着墙挣扎着起来,只听“噼噼噗噗”屁股后头掉下一大堆的东西来,伴着血污都流进他家那个大粪坑里了。
傻大银看到了血,倒吓精了,嚎哭着带着拖拖拉拉的东西,也不顾得提起裤子,也不顾得疼了,就往茅厕外走。正好这时江的娘回来了,看见她这样,一下子就明白了。赶紧给她提起裤子怕她伤风。把她搀到屋里,满炕里找孩子,连半个小婴儿的影儿都没有。问她:“孩子呢?”大银已疼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江娘一想刚才的情景,再看炕上本来没一丝血迹。发疯一般踮着小脚冲出屋子,往茅厕紧跑。可是,已经晚了。一个足月的男婴已溺死在粪坑里了——唉,这个傻大银,生个孩子比母鸡下蛋还滑溜顺利。
尽管大银没给他们闹难产,可还是把江的娘气得干瞪两眼,好一会儿不知该咋办。回到屋里指着大银子好一通痛骂:“你不是人,你是个猪,糊涂浆子吃多了你,六不懂,人家鸡下蛋还要‘咯嗒咯嗒’叫两声呢,你下个孩子,咋就不言语一声呢?你咋恁他娘的心急呢?那孩子多在你肚子里呆一会儿是胀死你啦还是累死你啦?啊,你就那么急着屙出来?......”骂够了又哭,哭那刚得到生命瞬间便成了阴魂的孙子。江的下工回来,听了这事,暴跳如雷,耍起了二百五,抡起还没放下的铁锹就要劈大银,吓得大银连滚带爬缩进炕角里。江的娘连忙死拦住儿子。说实话,江的娘气得也想打她,可是,她也是生过孩子的女人,知道这是身子最虚弱的时候,补养还补养不及,那里还经得住打呢?她骂大银那么狠也没打她一下。她只好把打大银的力气,能量转换似的全用到骂上。街坊邻居听见吵闹都来瞧,弄明白了事由,也是又好气又好笑。
老耿头是张生江的亲大爷,也劝江的说:“我说大侄子,你耍这二百五觉着好看吗?大银是个啥人你们不知道?她本来心眼儿就少,才闹出这样的事来,再生气还有啥用?孩子还能活过来吗?你这样动枪使棒的,再把她吓出个好歹来,她比这更傻了,你觉着好吗?要我说,你们也忒不操心了,知道她是那么个傻人,你们又不缺心眼儿,咋不多看着点她?这会儿弄出这事了,你们又是打又是骂的,这算啥?以我看,留着青山在,还怕没柴烧?你们都年轻,银子力气也壮,你怕她以后还不能给你生孩子?以后都多给她操着心就是了。你们要是这样欺负个傻子,让大伙儿都咋说你们呢?”
老耿头的话在村西头这一片向来是具有与法律差不多的效力的,江的和他娘都不吱声了,只得自认倒霉。江的终是心里有气,虽然不打大银子了,但时不时的还要找茬儿痛骂一阵子。银子呢,挨骂惯了,也不在乎。
也许是因为生第一个孩子时失败得太惨了,以后大银再也没怀上孩子。张生江心里的气又渐渐鼓胀饱满,便开始动起拳头来了。终于有一天,大银子失踪了。亲戚家、熟人家、邻八乡的过筛子梳蓖子似的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都埋怨江的不该打她,江的哭丧着脸委屈地说:“她迷走的那天我没打她。就是前几天,我也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又有人反过来埋怨说:“你每天打她,她习惯了,这几天没打,她咋受得了?”大家都知道大银子是个傻子,也不能全怪江的。再说,江的心里很不好受。可不吗,有大银时,虽说是个傻子,晚上好歹也是个伴儿,扯东牵西的,可以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这倒好,三十大几的人了,连个傻媳妇也没了。家里的日子紧紧巴巴的,上哪儿再去讨个媳妇呢?娶个傻大银就是拣便宜好不容易碰巧有这么个人,再拣便宜,哪儿有那么多便宜让他拣呢?
大银子的娘家离落赵堡很远,在当时嫁这个傻闺女时,意思也是推出门就不管了,所以自傻闺女出嫁后,很少与江的家来往。现在闺女没了,找不着了,又见江的他们也不是不尽心找,可就是找不着,想着傻闺女走出云找不着,准没啥好结果,就当她死了吧。可就这样死不见尸实在有点太便宜了张生江了,想敲诈张生江一下,又看他家穷得连荞麦皮都不如,是做不得榨油的材料的。于是,干脆做个顺水的人情算了,怨闺女命有此劫,反劝江的节哀,自家里悲伤几天,也就罢了。
从此,这个傻大银就这样在落赵堡的生活圈中消失了。现在刘根柱又提起了他那抓痒的典故,眼馋人家根柱去会山东老婆的张生江,多少也激起了对大银子的想念。
那么,刘根柱为什么会有个山东的老婆呢?
说起来话长──也是听说,其中有些浪漫滑稽成份,并非作者本人的杜撰──那年刚开春,刘根柱只身一人骑车下山东给队里买梨铧子。七队好几部犁上的犁铧子都坏了。梨铧子这东西虽不是什么复杂物件,但坏了还挺难配,队里派人在附近供销社、生产资料门市部都找遍了,没有。春耕种棉在睫,只能到生产这犁的厂子去买。生产这种犁的厂子在山东省R市,派谁去呢?七队队长就派了曾去过山东挖河的刘根柱。当时根柱还是光棍一人,长得粗眉楞眼,个高子,很结实,胆大心细,出去后没有人在家替他担心,回来重赏──多补几个工。是根柱单骑下了山东,一路夜住晓行。这天,天黑的时候,他到了一个叫箭庄的小村,根柱骑累了,也不知再走多远才能找一个住宿的店铺。于是在村子西头拍响了一户人家的院门,想在这家不择何处胡乱滚一夜,第二天再接着赶路。
世上就有凑巧的事,这家的主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寡妇,丈夫得病已死年余。女人带着两个男孩固守家业,不舍得改嫁。两个孩子,大的五六岁,小的还抱在怀里。女人抱着一个牵着一个来给根柱开门。根柱笑脸忙呼“大嫂”,说明来意,并许诺按住店付钱。女人听出他不是本地人,看着根柱X光似的上下打量,又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把他放了进来。直接引着他到一破旧的做饭小屋前,把孩子放下,动作麻利地在做饭小屋里点燃了墙窑里的一盏小油灯,把两只羊打出去,又拿了些干草在灶台边铺平了,从堂屋里抱了一条破被子,让根柱在这里睡。根柱看着心说,就是再不比旅店,也不能住这儿呀,这不是羊窝吗?正要婉言谢辞。
女人说话了:“大哥,你将就着在这里睡吧,家里没别的好地方了。草俺给你垫厚点儿,晚上用砖把门帘压住下边,再盖个被子,兴许不冷。”女人想得还挺周到,马上喊:“大小儿,大小儿,快搬两块砖头来。”
根柱听女人说话很中听,一犹豫,也实在是累了,就这儿吧。于是,一边“嗳嗳”地应着,一边借着昏暗的小油灯的光打量着女人。女人个子小巧,矮而匀称,虽穿着破旧,但也得体,头发有点儿乱,脸有点儿黑,是不是因此又添了许多媚人的韵致,反正在根柱的感觉里这样挺好看——男人的爱都是有特点的,比如唐朝皇帝李隆基就爱杨贵妃的胖。根柱想早些歇着,并不在心里去十分认真地计较这个女人的美丑,那是她男人的事。女人问:“大哥,你吃了饭没有?”根柱说吃了。
“那我给你烧点热水,烫烫脚吧。”
如果听到女人问他吃饭没有,根柱以为那是一般人常说的客气话,那么,听到后边这句带“烫”字的热情话,根柱真的有点吃惊,心想,莫不是女人虽说让我睡一羊窝,但服务还要象旅店一样规矩?一路住过的旅店也没有项服务呀,或是这地方本来就有让客人洗脚的风俗?这一时还真弄不明白女人热情的原因。根柱赶紧说不用。女人已经出去了。这女人原本就是个周到的人,她丈夫在世时,劳累一天后,她常烧洗脚水给丈夫。今天看到这个过路人一脸的倦容,因此想起了给他烧洗脚水,守寡一年有余的年轻女人是容易想到这样的,至于有没有必要按照过去伺候自己男人的方式来对待这个过路的人,女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他住这里付钱,一盆热水值不得啥。
女人的热情,让根柱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使打光棍至今的他,心里升腾起一阵阵的暖意。心说,住这样的羊窝,乐意。
女人真的把热水端到了根柱的脚边。根柱受宠若惊,感激地脱了鞋,打光棍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享受一个女人给他的温暖──唉哟,是滚烫,根柱连忙又把又脏又臭的脚拿出来。女人在一旁拿着笤帚扫着地上散落的柴和关切地说:“你慢着。”根柱貌似漫不经心地发出实质性的问话:“你家孩子他爹呢?”
女人低着头叹了一口气说:“唉,去年得病死了。”
根柱心里一慌──慌什么?还差点儿踩翻了盆子。又急忙问:“那,那家里除了你和孩子,还有谁?”语气不是同情,倒透着不怀好意的趋势。
女人摇摇头。
根柱的心里马上有一种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的窃喜。心里猜测女人是个寡妇对我这样的热情,是不是一下子看上我了,对我有意思,想和我......啊......脸上的坏笑纸里包不住火似的微微露出来。他转弯抹角地说出自己也是个独身,家里就自己一人......山中没老虎,他用眼睛大胆地看着这个小巧的女人,预备小女人责骂,撵他,让他滚蛋,没想到小女人羞却地低下头去,回敬了他一个热辣辣的短暂的睥睨。根柱惊慌得连洗脚都忘了......
这样几下眼神中正负电荷碰撞之后,女人听到孩子在堂屋的哭声,转身“唉”地叹一声出去了。这一声叹息似有无限的凄楚,让根柱觉得自己好像有替女人分忧的不可推卸的责任。
根柱带着温暖的双脚,合衣钻进被窝,一股刺鼻的尿骚与羊膻的混合气味直追鼻孔,好像钻进了羊的厕所里。但根柱心里却翻腾着幸福的云雾,满脑子想着要做那美妙的坏事。实在累极了,上下眼皮有着不可抗拒的亲合力。
一觉醒来,天大亮了,两只羊不知何时站在他前边,等着他腾窝。根柱十分后悔,骂天亮得太快了,他看堂屋里没动静,想女人还没醒,便用半截砖压了二十元钱在锅台上,算是店钱,住小旅店一晚上顶多两块钱,这羊窝虽不值两块钱,但那洗脚水十几块钱一盆在根柱看来倒是便宜货。于是,根柱也未打搅女人,消无声息地走了。
给队里买了犁铧子回来的时候,他故意在路上磨蹭到天擦黑才又到这个箭庄,他毫不犹豫地去敲女人家的门。当女人打开院门,看见满脸得意的根柱时,先是惊诧,后又好像高兴,继而羞却得不知如何是好。根柱说,回来又路过这里,天黑了,想再在这里住一夜。“店钱照付,行吗?”女人害羞得几乎要把根柱拒之门外了,根柱可怜着说:“俺一个出门在外的人,天又黑了,上哪儿再找地方去呢?好大嫂,还让俺睡那羊窝吧。”不等女人答应就把自行车推进门往墙上一靠,自动去了羊窝,自家人似的点着了小油灯。女人还是先问根柱吃饭了没有,根柱说吃了,于是又去烧洗脚水。
根柱乖乖地坐在锅台边,抽着烟。
这次,女人把洗脚水烧了好长时间。让根柱等得心焦。
女人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时,脸上的红,刮下来可以当染料,说:“两个孩子都淘气,不好哄睡。”
根柱衬了小油灯的光看见女人脸上的红,激动得一下抓住女人的手,语无论次地说:“大嫂,俺,俺,俺也是单身,你也是......俺想对你好,俺是个好人,大嫂,你,你就......
女人的手被根柱攥得很紧,抽不出,脸扭向一边,低着头,根柱非把脸追过去对着女人的脸说话,好像女人的耳朵是长在脸前边似的。女人挣脱不开,也没大喊大叫,根柱便胆大妄为了,一把把女人揽进怀里。。。。。
第二天,根柱要走。他再次向女人发誓,他要娶女人为妻。他先回去交差,过几天再来。并把身上的钱,除了路上够吃两三顿饭之外,都留给小女人。女人泪眼迷离,恋恋不舍。现在女人可能都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傻,她凭什么相信刘根柱走了还会回来呢?
没过几天,根柱果然又来了。这回女人象见到了盼了许久的亲人一般,主动投进了根柱的怀抱。根柱把带来的钱全都给了女人。
女人不要钱,女人要人,女人有了根柱这个男人,就要让他守着自己过日子,不愿再做相思的梦。女人也不要根柱娶她过去,女人不愿离开家,她要招根柱入缀这里,当养老女婿,尽管没“老”可养。根柱一听,把头摇得跟拔郎鼓似的,他们这股子刘家就留了他这么一根“柱”儿了,让他改名换姓跑到山东卖祖宗当养老女婿,这可是件丢大人的事,不干,不干,说啥也不干。他让女人到河北做娶过去的媳妇,女人说:“不行,不行,说啥也不中,俺不能离开这个家。”这可咋办呢?根柱说:“那咱就结婚吧,谁还在谁家,我每年来看你。”小女人无奈,含泪答应。从此,刘根柱每年秋收过后去看小女人,有时顺便给别人从山东捎带着籴些红薯干。过年时队里放长假了,他还去山东跟老婆一块儿过年去。就这样,根柱这几年宁可跟老婆过牛郎织女的生活,也不愿去当养老女婿。
荣福和张江的在刘根柱的张落下籴了红薯干要返回,根柱留下来要跟老婆把一年的相思当面细细交点。
天气十分的寒冷,荣福和张生江却骑车骑得满头大汗。荣福的心里既高兴又凄凉。高兴的是,有了这些红薯干,全家人就能凑合着过了这个冬天;凄凉的是,家里穷,人多,粮食不够吃,只能靠这些度日,自己作为老大,有责任,但也没办法。不知这两天家里怎样,娘还好吗?怀孕的秀没事吧?长这么大,头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几天不在家,对家里人还真有点想念,在家时没这感觉,可见亲人就是亲人。
他们在路上又找了一个生产队的牲口棚,睡了一夜,第二天晚上,荣福和张生江筋疲力尽地回到了家里。他娘见他平安回来,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玉秀见荣福完好无损地回来,亲得不得了,挺着大肚子给荣福扫尘土,打水给荣福洗脸、洗脚。
因为添了红薯干,家里暂时不打饥荒了,早上黄面糊糊,晚上高粮面南瓜汤,上午三个黄面窝头,其余都是红薯干磨成面做的窝头。这三个黄面的窝头,一个是给荣福娘的,一个是给六儿的,一个是玉秀的,而荣福娘的这一个,她经常一块一块地掰开,分给孩子们,而自己却吃红窝头蘸着捣辣椒。荣贵是个大胃口,几个小弟都正在挑个儿,饭量也不小,即使是红薯面的窝头,他们也很能吃。
所幸的是,荣福娘这一冬没有添病,将将就就地有了一些力气。
荣福把娘给他的钱,在手里快攥出水来了,也不舍得花一分钱。队里也分过两次粮食,荣福为了多得些粮食,把分的百十斤小麦换成了玉米,把玉米又多换了些高粮。家里十口子人,十一张嘴──算上玉秀肚子里那个还不能称为人的东西,他也长着一张嘴──每天都要三餐吃东西,粮食每天都在减少。荣福每次吃完饭,都要舔碗,比谁舔得都干净,久之练出了一套舔碗技巧。每次吃完饭,教弟弟们效法。六儿脸小,使的碗大,有得天独厚的舔碗条件,把碗扣在脸上,“吧嗒,吧嗒”声像兼备,比小狗更乖巧,常受大哥表扬。
过年的时候,荣福娘只给玉秀扯了一身新衣裳,其他的大小孩子都没做新的。荣福的大表舅给他们家送来三升白面,全家人在年三十吃了一顿白菜馅饺子,之后的日子,一切照旧。
节气已过立春,初春的天气还如冬天般的寒冷,树木、小草都尚未发芽,要是长出芽来,那柳芽儿煮了,用蒜泥调一调,是一等好吃的东西,其次是捋了榆树叶儿掺进高粮面蒸的窝头里,香软适口。再往后的榆钱、槐花,味美香甜,怎么吃都行,想起来都会使人流口水的。春天的小草,能吃的就更多了,茅草尖儿、苣苣芽儿、扫帚苗儿、香蒿叶儿等等,都能吃的,可惜现在这些都还没有长出来。荣福犯愁了,因为家里的粮食又快吃光了。荣福咬着牙想,今年决不再借粮。
现在荣福手里还有二十块零六毛分钱,上次用了七元钱买的红薯干,又花了一块钱买了盐,又花了一元多钱给未来的小生命扯了两小块布头做衣裳,剩下的钱他一分一厘都不敢花了,要说该花的地方是很多的。他想:娘身体有病,要能够像平常一样还好,要是万一添上啥病,手里一分钱都没有,耽误了给娘看病,那可就是我的罪过呀。
现在,粮食的告罄,使荣福又想拿手里的钱去一趟山东。
荣福跟娘和玉秀商量,两个女人也无奈,只得又让荣福去。荣福娘说:“打听,打听,看村里还有谁要去,一块去也有个照应。”荣福下里问了一问,可是谁家也不去。没有人去就自己去吧,反正去过一次了,路也记得。于是又借了华军家的自行车,带了几天的干粮,只身上路了。
去时一路无话,谁知回来时竟把荣福折腾得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