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队有三百多亩麦地,麦子打完之后,剩下的麦秸只能沤粪。那时候,每个生产队的麦场边都有一个老大的坑,就是为了沤麦秸用的。社员们把麦秸掺和着牲口粪填进大坑里,然后往里灌水,经过三伏天的高温,把麦秸沤成粪,这就是队里积肥的主要方式。
麦秸填进坑里,并不是轻而易举地就变成粪的,隔一段时间,还得翻一次,就是把麦秸用粪叉从坑里全叉出来,然后把原来上面沤得不熟的再埋到下面,把下面的湿的半沤的麦秸盖在上面,如此的翻炒,还要把牲口圈里的粪调料似地再均匀地洒进一些,这样才能沤出好粪来。
倒粪坑这活是谁都不愿意干的,特别累人不说,还又脏又臭。你想呀,两人深的大粪池子,把上边的翻了之后,下边就有水了。得有人跳进没膝深的粪水里,用叉把下边沤得发臭的麦秸捞上来,用力扔上半坡,半坡上再站一个人,把下边扔上来的麦秸叉起来扔到地面上去,即便是力气壮的人,也都不愿意下到最下边去的。
今天下午就是倒这个大粪坑,荣福又被队长李进元派上了。干重活时荣福总是被派上的,与其他壮劳力比,荣福显然并不很壮实,每次被队长李进元派上还有家族方面的原因。在六队,李姓几乎占了一大半人,是一大家族,因此,姓李的社员在队里有明显的沾便宜权,其次便是刘姓家族。佘家、范家、王家等都是队里的小杂姓。李进元派重活时,自然先拣着小杂姓的人派。当然,他也会适当地派几个姓李的,以示“公允”。但他会在其中处处照顾,让他们避重就轻。小杂姓们是不敢提出抗议或违拗队长的指派的,谁胆敢不听指挥,谁就会被罚工,或者会处处穿小鞋,所以,小杂姓们都会忍。荣福更是个宁肯受点屈,也要息事宁人的人,对队长李进元的任何指派从来都言听计从。
挑开粪坑上面之后,荣福和小杂姓理所当然地被派到了下面,李进元说翻一会儿换一下,可说是说,谁都知道这是句好听话罢了,往往是还没有换就要下工了。李进元队长开始时拿粪叉象模象样地叉了两下,分派完了,说了几句笑话,借故走了。下边的几个就只能一直在下边干到收工。是呀,队长不说换,谁还愿意跳下那粪池主动去换他们?要是私自上来,被队长见了,罚工是一准的事。
荣福在下边往半坡扔麦秸,捞起麦秸时,带出的粪水,溅得他满身都是,湿臭的气味和沤出的酸气,呛得人难以忍受。
荣福怕罚工是向来不敢偷懒的。他在下边忍受着难闻的气味,卖力地一下一下地往上摔着湿臭的麦秸。站在半坡给他打接应的是李进元的亲兄弟李进生,此时,荣福在他前边扔了一大堆,他却一叉也不往上扔,和上边的李合林、李秋祥说起了淡话。下边的几个见上边的几个都不动手了,也乐得不往上扔了,可又不敢上去,只得在下边的粪水里站着,也东拉西扯地说起了淡话。
李进生长得黑不溜秋的,如果《水浒传》中的李逵成了流氓,那就是李进生了。因右眼珠子里有一个白花,所以就有人喊他李独眼。李独眼四多岁,因为一只眼,也没娶上媳妇。林河子死了之后,他想娶了寡妇杨淑云,怎奈杨淑云不嫁他。
这时只听李合林嘻嘻哈哈地给上边的李秋祥开玩笑说:“秋祥,咱媳妇菱花刚生了孩子,我还不知道呢,咋那肚子又鼓起来了呢?”
李秋祥反过来跟李合林开玩笑说:“合林,你看那边谁来了,那不是咱香的来了,香的来给你喂奶来了。”
李进生说:“秋祥,你咋弄的?把菱花整得跟老母猪一样,一窝俩一窝俩地下仔儿,产量这么高。”逗得上下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秋祥又受到李进生的攻击,说:“独眼龙,这几天咋不见你给人家淑云挑水呀?人家淑云每天晚上都等着你去帮人家做活呢。你要是不去,人家合林上去,可就没你的份了。”
李独眼说:“我去干啥?我不行,你和合林去了敢能行。人家淑云现在要得是荣贵、毛豆、大扁那样有力气的小年轻儿,咱是老黄瓜了,不新鲜了。”
荣福在下边正听他们说笑付合着笑呢,只听李独眼说荣贵,他以为听错了。
只听李合林又说:“人家淑云这会儿越来越拣嫩的吃了,象荣贵这样的,也太不够味了吧。”
他们只顾说笑,没注意到这样说会牵扯到下边的荣福,也是他们姓李的平常在队里肆无忌惮惯了。
只听李进生说:“你又不是女的,够味儿不够味儿你小子知道个屁呀,让荣贵跟香的来来,准保比你行。那天我知道人家淑云队里分红薯,想去帮帮人家淑云拉红薯,谁知去了就晚了一步,没想到荣贵先帮上忙了。我躲起来偷偷儿看着,抬完了红薯后......
他们几个叽叽呱呱嘻嘻哈哈说得正在兴头上,谁也没有注意荣福已捏紧了拳头从坑底跳了上来。李进生正神神秘秘嘻皮笑脸地解说得带劲,“啪”地一声一大块稀粪糊在了他的腮膀子上。李进生慢慢扒下脸上的粪,扭过脸来看见荣福怒目而视着他。他一下子被激怒了。骂道:“狗娘养的东西,你兄弟跟寡妇搞流氓还不让人说。”说着拿起粪叉向荣福扎来。荣福闪身躲过去,急忙夺过他的粪叉,随即和李进生扭打在一起,荣福那里是黑塔般的李进生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李进生摁在了刚出上来的烂粪上。众人见打起来了,都来拦架。李家的几个拦偏架,自然是向着李进生的,荣福被打得鼻子里“咕咕”地往外流着血,上衣被撕了一个长长的大口子。其他的几姓人终于把他们俩拉开。两人还在互相不停地骂着脏话。队长李进元赶过来,两人才住了嘴。李进元问谁先动的手。李独眼马上说:“没爹的佘荣福先动的手。”荣福也不示弱,骂道:“我操你娘,你个狗日子的欺负人。”李独眼冲过来还要打荣福,被李进元喝住。李进元说:“不好好劳动,你们还打架,每人罚个工,谁还要打罚二个。好了,今天下工吧。”荣福搭拉着脑袋,扛着粪叉往回走,他心里这个气呀,他不是气被李独眼一顿狠打,他是气荣贵,没想到兄弟荣贵竟这么不争气,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来,让人家说长道短。荣福心说,荣贵呀荣贵,你不想想咱爹才去世不久,咱娘还是个病身子,咱家还穷得叮里光当的,你咋这么没心没肺呢。竟然干出这样伤风败俗不要脸的事来。李独眼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还是亲眼看见的,有假吗?这可好,李独眼到处宣扬,家里丢得起这个人吗?荣越想越气,他狠不得一下子抓住荣贵撕碎他。
他气冲冲地走到家门口,正好荣贵下工先回来一步,正替嫂子抱着小宝出来玩。荣贵看见他哥浑身上下都是臭泥烂粪,衣服也破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鼻子下边还有血迹,忙问:“哥,你咋啦?跟谁打架了?”荣福一看见荣贵,肺里的定时炸弹到了点儿。也不答话,扔下粪叉,瞪着眼照着荣贵的脸“啪”地一巴掌,打得荣贵一个趔趄。小宝在荣贵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荣贵忙扭过去用身子护着小宝。荣福不管三七二一,对荣贵不客气地揍起来。杨玉秀正帮着婆婆烧火做饭,听见孩子“哇”地大哭起来,跑出来一看,荣福正在劈头盖脸地打着荣贵,杨玉秀一把接过孩子,大喊起来:“你们这是干啥呀?娘,娘,你快来呀,打起来了。”
荣福娘跑出来,看见荣福正狠狠地打荣贵,荣贵抱着头任凭荣福踢打。她高喊道:“老大,你给我住手。”荣福才停住手。邻居看热闹的围了一圈,有知情的都在窃窃私语,不知情的有的看,有的拦,荣福娘说:“都回去。”
只见荣贵被荣福打得鼻青脸肿,鼻子也流着血,他委屈地抹着眼泪说:“我咋啦?大哥啥都不说,回来就打我。”荣福的气还没有出完,说:“回去还打。”
他们回到家里,荣福娘一边给荣贵擦着鼻血,一边生气着说荣福:“你做死呀,你咋把贵儿打成这样?”
荣福扭着脸气呼呼地说:“打死他都活该,还问我,你问问他。”
荣福娘说:“你是老虎,你吃了他。好好的,问他啥?”
荣福的上头还乎乎地窜着火苗子,说:“好好的?还说好好的,他跟杨寡妇,让人家都说三道四的,丢人不丢人呀。”
荣贵一听这句话,脑子里“嗡”地一声,吓得傻愣着不吭了。
荣福娘不知咋回事。荣福把下午李独眼说的话和跟他打架的事说了一遍。
荣福娘再看看荣贵这时的表情,不用问,明白了。荣福娘气得手哆里哆索,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头一晕,身子一晃,幸亏荣梅、荣兰扶着。
荣贵见把娘气成这样,赶紧上前把娘扶到炕上躺下,荣贵“娘,娘,娘”地喊着。
他娘慢慢地说:“荣贵,你,你,你给我滚出去,我没你这个儿子。”荣贵听到娘这样的绝情话,顿时觉得天塌了下来,又羞又悲,狠不能立刻死了。以前没别人知道,现在倒好,人人都知道了。羞愧、自责一齐涌上心头,荣贵觉得脸没处搁,没处放,好象随时随处都有人在他的背后指指戳戳,议论他,谈笑他的丑事。
荣贵立在院子里,没人理他。
荣贵后悔呀。荣贵再不做傻事了,原谅荣贵吧,他以后一定好好地做人,相信荣贵吧,他是个好孩子。
荣贵长时间地独立在院中,低垂着头,心里翻江倒海一般。“娘,娘,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说完,悔恨的泪水如雨般地流下来。
荣贵在屋外跪了一时辰,哭了一个时辰,听听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荣贵心痛了,他失望了,娘也不会原谅他了。荣贵慢慢地起身,向外疾走。他听见荣梅在后边喊了声“二哥”,可是他头也不回,向牲口棚跑去。
他到了牲口棚之后,把自己的衣服收拾到一个包里,说了慌话,向老耿头借了两块钱。老耿头还没听说这事,荣贵趁老耿不注意时走了。
谁知荣贵又去做错事了,他出走了。
第二天一早,荣福娘对荣福说:“福儿,你去叫贵儿回来。我有话跟他说。贵儿只是一时混了,做了错事,他是我的儿子,我知道他,他会改好的。我昨天一时生气,说了不好听的话。别人不当面笑咱,咱不管,咱人以后堂堂正正做人就是了。”
荣福去叫荣贵,老耿说昨天晚上荣贵借了两块钱,回去睡了,荣福一听,心一下子收紧了,他呼哧带喘的跑回家,跟他娘说:“贵子昨天没在牲口棚睡,还借了老耿两块钱。”
荣福娘一听,心里一紧,牙关紧咬,头晕得支持不住,跌在了地上。
全家人大哭小叫起来。荣梅飞快地跑着去叫李明珍。
李明珍来了之后,摸了摸脉。对他们说:“你们别哭,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只听“贵儿呀--”他娘一声哭喊,那泪水小溪般地淌下来。“我的贵儿呀,我糊涂的傻儿子呀。”
荣福喊着说:“佘荣贵,我抓住你,非劈了你不可。”
他娘哭着说:“你还劈他,还不快去往亲戚家找一找。我不懂事的傻孩子呀。”
荣福慌忙出去,借了自行车,到表舅和表姨家去找了。没有,再找了几家轻易不来往的亲戚,也没有。
拥兵听说了之后,也出外找了一天。
荣福耷拉着脑袋回来时,一天颗粒未进的荣福娘已泪水洗面又哭倒在炕上了。全家阴云密布,个个愁眉苦脸。
第二天,全村皆谈失贵事,并且添油加醋地出现了好几种版本。男人们把荣贵说得兴味盎然;女人们把杨淑云骂得体无完肤,恨不得把自己的男人都拴在裤腰上,把杨淑云用唾沫淹死。
杨淑云面对如雨的唾沫,我自岿然不动,表现出一幅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她早已把羞耻置之度外了。
李进元娘得理不饶人地到处宣扬说:“看看,看看,没脸了不是?丢人了不是?要是没那事,他跑了干啥?”
就有个不知趣的街坊的老婆子说:“是呀,是呀,听说还是你家进生去淑云家时亲眼看见的呢。”
“谁说的,谁说的,那个骚嘴子的说的,俺进生才不去沾那骚母狗的边呢。”
“主要是那骚母狗咬了你们家进生。哈哈,哈哈......”哄笑一片。
李进元娘寡不敌众,嘟嘟囔囔地小声骂着溜走了。
荣福娘一整天泪水就没有断,后悔自己不该不理他,他再错那是自己的孩子。荣福也后悔不该如此地打他。华军娘一直劝了一天。荣福娘说:“里八乡的能找的都找了,贵儿他走时还跟老耿借了两块钱。估计他也不在本地了,听天由命吧,他在外受啥罪,我这个当娘的也看不见了。我只当他死了吧。”说着泪水又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荣福娘的病又犯了,头晕、心慌,饭量越来越少,脸上绉纹更多了,眼窝深了,头发白了。有时早上起,枕头都被泪水粘湿了。
荣福因和李进生打架,被罚了个工,别说罚个工,就是再罚个工,也减轻不了荣福后悔的心情。荣贵的出走,荣福觉得自己有分的责任,就和他娘知道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也了解自己的兄弟,荣贵决不是那种不知羞耻偷鸡摸狗的人,他一时糊涂犯下了错误,我不该如此的打他。爹不在了,我作为老大,教导兄弟不周,现在荣贵走了,是死是活不知道,我先失去一个膀臂不说,娘想儿子又病成这样,这都是我的罪过呀。他时常在心里念道:“荣贵,好兄弟,你快回来吧,全家人都想你,娘想你都想病了,谁都不会怪你,都是那个骚货杨淑云治的。每当荣福想起杨淑云他就恨得牙跟痒痒,肯定是这个骚货勾引了荣贵。她不也曾对自己施过媚眼吗,她勾引荣贵,荣贵小,不知事,一时上了她的当。杨淑云,你这个破鞋,贱母狗。荣福心里骂着,恨不得抓住她,撕了她。
好长时间过后,全家人才从荣贵出走的阴影里慢慢地解脱出来。娘是永远的见不到笑容了。荣福只有加倍地劳动,把荣贵在家时做的活儿他都做了,才能略微宽慰自己的心,全家人谁都不敢在娘的跟前提“二哥”或“荣贵”两个字,尽管谁都时刻想念着荣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