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刚过去,鹰山上泥石相混,山路依旧极其难走。
凉月身穿浅绿色薄纱裙,在这黄泥路上,恍若一丝春色,分外耀眼。今日,凉月的步伐显得格外沉重,丝毫没有往日的轻快。
因为今日的她,已经是另一个人。
自从那夜见过父亲的遗物,她的心中一直像压着一个铅块,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难道是还有些泪水积聚在心中,没有哭痛快?不会吧,那晚她放声哭了整整一夜。泪水就像雨水一样洗刷她的脸。
往日她虽然常听母亲说父亲是大英雄,为国牺牲。却不知道他竟然是死得如此惨烈。这些日子,她常常想象父亲身上的肉被一块块割下来的时候,那是如何撕心裂肺的痛。仿佛她自己也要跟着痛一般。每到这个时候,胸口的那铅块就压住她的心,让她难以呼吸。
母亲交予她一个艰难的任务,可是无论是怎样的任务,她都一定要执行。
若说以往都是因为被动地听从母亲的任务,这回的凉月却是急不及待的要去做。前面无论有什么困难,她都不会退缩。即便是死,又怎比父亲的死更惨烈?即便是痛,又怎能比父亲所承受的更痛?
凉月习惯性地走到鹰山姥姥的家门前。她站在门口,却没有推门进去。
“阿嬷啊,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凉月静静地站着,低着头,默默在心里说:“阿嬷啊,我是来向你道别的。今日凉月走后,想必再会无期。即使我再回来,也不会再是你疼爱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凉月了。阿嬷啊,我就把那个凉月留在这里了。你保重吧!”
凉月举起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
门内的姥姥,似乎听到有点声音,于是向外喊:“凉月,是你吗?”
吓得凉月赶紧转身就跑了,一瞬间,转进了一条小路,看不见了。
“想来是人老耳朵背,明明是没有人。”
姥姥出门左右看看,不见人影,于是就喃喃自语地回身进屋。
话说凉月一路拔脚狂奔,跑着跑着,突然之间就撞到一个人。
奇怪,在这鹰山上竟然还有人?
凉月抬头一看,此人身穿一袭白衣衫,看着有点脸熟。
“姑娘,是你?”
“你是……?”
“你忘记了?那日你在危急之中相助,我都还没有好好感谢你呢。”
“哦,原来是你!”
凉月又不由得想起当日这人在雨中的一脸狼狈相,嘴角一翘笑起来。但此时的她,脸上的肌肉仿佛被冰封过一般,就是真的想要笑,也无法如往日那般开怀。于是,她心中又不由得一阵黯然。
那白衫少年正是高扬。
他那日回去之后,一直念念不忘,觉得自己来去匆匆,还没有正式致谢,也不知道那少女的芳名。于是今日见雨稍有停歇,路上好走了一些,就上山来逛逛,看能否碰上。
运气不错,还真的遇见了。
只不过,今日的她仿佛跟那日有点不同,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上,笼罩着乌云。
“我今日是特地来感谢你的。”
“不必了。也不是什么事。”凉月漠漠地说。
高扬一下子也不知道如何接话,但又不想离去,只是呆呆的站着。
他们沉默了半刻,凉月终于说:“公子,若无别的事情,恕我要先走了。”
“等一等……”高扬急了,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事呢?”凉月也没有走的意思,再问。
“呃,什么事呢?”高扬踌躇了一会儿。终于他忽然像是灵光一闪,说:“姑娘还没有赐我芳名呢。”
他的用语实在有点迂腐,凉月自小生活在市井之中,听着这样说话,又不禁想要发笑。
“什么芳名不芳名的,我名叫凉月。”
“久仰大名。”高扬连连作揖。
“什么久仰大名,你以前听过我的名字吗?”凉月虽然生在市井,可母亲也是大家闺秀,文化还是有点的。
“哦哦,我说错了……”高扬发现自己今天有点慌乱,词不达意。
“那么,你的‘芳名’呢?”凉月心里的那个鬼灵精这时算是遇到对手,终于冒出来了。
“是是,我的‘芳名’是……”
“哈哈!”高扬话还只说到一半,凉月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这一笑,就像是密云的天空中露出了灿烂的阳光,令人神清气爽。
高扬一下子就看呆了。
他这呆相,就更惹人发笑了。
凉月再次忍不住笑起来。
这段时间,她是第一次如此舒心地开怀大笑。
高扬也跟着傻笑。
“好啦,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凉月说。她觉得这个人真有意思,心里很想跟他交个朋友。也算是她这纯真世界里最后一个朋友吧。
正在此时,有一个大汉急匆匆地跑过来。
“大……”他正张口想要叫“大王子”,看见了高扬旁边的凉月,就把后边那两个字吞下去了。
因为两国之间一直有或明或暗的纷争,而且此地又是两国的交界处,所以高扬身边的随从都不会在外面直呼他为“大王子”。
但话已出口一半,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哦你叫大……大什么?”凉月也已经听到了。
“是,是……”那大汉接口说“叫大力。”
“阿哈?大力?他这个样子像是大力吗?”
“你听错了,”高扬也似乎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他是说戴力。我叫密安戴力。”
“你是密安人?”凉月惊道。
“是啊。”高扬一看凉月的神情,想必她是密罗人。
可是现在虽然两国已经签了和议,虽然两国王族之间还是经常有纷争,暗地里也有不少行动。但是民众之间还是和平相处,特别在这边界之上,两国国民是可以互相通商交往的。这少女为何如此反应?
“那么你们是来此处修葺祖庙的?”凉月又问。
这时,那大汉就起了警惕之心,盯着凉月。
凉月此时才发觉自己似乎反应过激了。
她微微一笑,说:“昨日我经过祖庙看见有人在那里修葺祖庙。这鹰山人迹少至,你们一定是修庙修到半途跑上来的。偷懒了吧?”
高扬哈哈一笑。
那大汉在高扬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高扬听言,就对凉月说:“对不起了凉月姑娘,我们真的是偷懒太久了,眼下必须要回去了。明日再会。”
话毕,就与那大汉快步离开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凉月想:“明日再会?他又怎么知道明日会再会?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
密安戴力,他是密安人,也是我该仇恨的人吗?
凉月摇摇头,不去想。
她现在最迫切的任务,是要尽快潜入密安国,甚至王宫当中,去找寻珠玑密书。至于母亲交待她做的另外的事情,只能等天时地利人和。
他们正是密安人,而且还是负责修葺祖庙的。那么,是不是就可以借他们之力,潜入密安国,或者接近他们的王子呢?虽然母亲说不必急着要把他杀死,但凉月很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子。
好吧,那就明日再会。
凉月想起那个滑稽的戴力,又不禁发笑了。
当晚,凉月并没有离开鹰山,她决定前去祖庙勘探一番。
密氏祖庙,其实是一个城堡,依山而建,巨石围筑,前面有一条百丈宽的护城河。
凉月正是从山中的秘密水源一路潜行到这护城河内。
她一直潜行到祖庙附近,忽听头顶上有人声,便知道已经到达目的地。她赶紧从贴身的衣袋中取出窥视镜来。
所谓的窥视镜,只是一个精铁铸造而成的三折的筒状物,内装有仔细磨过的西洋玻璃镜片。从水底下能窥探到水面的情况。
凉月从窥视镜中望去,只见岸边站着两个护卫兵。而他们的脚下,正好有一块硕大的石头,向护城河突出来,正可藏身于那处。
于是,凉月就又把身体沉下水底,潜行到那块大石之下,才把头慢慢露出一半。她毕竟功力尚浅,潜行在水中时间不能太长,否则心中就如有石压,仿若要窒息一般。她张开嘴巴缓慢地吸入空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才觉得舒服了一些。她悄悄竖起耳朵,听那两个护卫兵说话。
其中一个说:“这大王怎么搞,偏在雨季才来修葺这破庙。”
“嘿!这你就不懂了。”另一个接着说。
“呵,你很懂?”
“你看这回的监工是谁?”
“大王子啊,怎么啦?”
“你哪回看见有什么工程是要大王子亲自出马监工的?”
“没有……可是,这是祖庙啊,说不定宫里这回就特别重视呢。”
“鬼才重视!”那护卫兵呸一声,凉月就感觉到水面荡漾了一下,不知道把什么吐到水里。她不禁皱了一下鼻子。可她又不能作出什么反应。只听那个护卫兵接着说:“自从太后死后,这祖庙就只剩下几个看庙的僧兵,两国的大王都懒得到这里来。”
“是啊,那为什么要修它呢?”
“你想想,现在大王已届高龄,全国上下都在猜到底是要传位给哪一位王子。”
“大王子年龄正适当啊,当然是他。”
“可是王后手上力气也不小啊。”
“那是。现在大家都知道两边的势力都表面平和,实则呀,都翻云覆雨了。”
“是啊,所以我们这庙早不修晚不修,在这时候修……是为什么呢?”
“那是为什么啊?”
“不知道。”
“扑哧!所以你懂个屁啊,讲了那么多,等于放个长屁!”
“可我知道这次是朝中大臣奏请大王修这祖庙的,说努德大法师夜观了星象,说密国将遭大劫难,要修葺祖庙,以求先祖保佑,为了显示诚意,让大王子前来亲自监工。”
“听着觉得不简单。”
“对啊,谁不知道努德大法师一直暗地里与王后不和。”
“可就是不知道怎么不简单。”
“当然!如果这种事情我们都能看得透为什么,还会在这大半夜守护城河吗笨蛋!不早就进去陪着大王子,喝着美酒抱着美人吃着大鱼大肉了。”
凉月在大石之下听着,心想这密安国宫中可真复杂,另外这大王子听上去也不是个好东西。
正想着,只听有一个冷冷地声音说:“你们两个竟敢暗地里讨论主子?被人听见那怎了得!你们有多少个脑袋?还不快去各处巡视!”
那两个护卫兵,吓得声音都直哆嗦,叠声说“是是是”,就屁滚尿流逃开了。
凉月听见来了一个人,于是又拿出窥视镜,想要看看那是什么人。
谁知道她刚拿出来,想往那镜内看时,那人已厉声大喊:“谁人在此?”
原来那窥视镜中的玻璃不经意对准了月光,反射出一束光,被那人看见了。
凉月赶紧沉到水底,快速潜行逃走。
她是第一次潜行到敌方,又遇此危急,自然特别紧张。一紧张,她的心就扑通扑通地狂跳。这正犯了潜术的大忌。本来潜术就是调息之功,练习潜术的人,就必
须要将心跳尽量减慢,让呼吸尽量减少。如今她心跳无法控制,自然就难以调息。所以她此刻心上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压得她心脉剧痛,而且那块巨石还一直变大,
凉月觉得经脉开始绪乱。
可是,她又知道不能轻易上水。
她咬紧牙关,忍住胸中的剧痛,直到她已经逃开很远一段距离,感觉水中的光线变暗,她才把脸露出水面。原来她已经到达了护城河的另一面,正是祖庙的侧边,这里没有什么灯光。她在水面急速地喘息,可是心中的剧痛丝毫没有减少。
凉月知道她必须立即上岸,离开水中的压力。
于是她往岸上看看,只见巨石之上有一处偏僻的小楼,并没有亮灯。她打定主意到那小楼去。
希望那里是一个空置的房间,能让她得以调息一会儿。
这时明月高照,河水正高涨,所以凉月并没有花很大功夫就攀到那小楼上。
这里果然是已经空置了很久,到处都是尘,门窗都已破损。
凉月手抚胸口,踉跄着推开一扇破烂的木门,一进门即跌到在地上。心中又涌起一阵剧痛,她连忙盘坐在地,调整呼吸。
可是这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凉月心中一惊,莫不是刚才那人追寻到这里来了?
她勉强站起身来,正想走到门后躲避,奈何她此时气虚心弱,脚软难行。那短短的几步距离,恍若远在天边。而门外那脚步声已经到了。她心中一阵悲凉,“想不到还没有为我父亲报仇,今日就要死在敌人手里了!”
门外进来一个人,看见凉月,也不由得“呀”的一声。
此时,月光从门外照来,凉月也看不清那人脸孔,她想这必是刚才那人追来无疑,便拼命向那人击出一掌。
可惜这一掌软绵绵的,一下子就被那人抓住了。
那人把凉月的手一拉,月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那人“咦”的喊了一声
凉月刚才奋力打出的一掌,已经耗尽了她剩余的力气,这时,心血上涌,她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就昏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