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楚留香只看了一眼,立刻关上了那个箱子。既然这是焦林的女儿,他自然不能放任她被一个扶桑女人“偷”走,他抱着箱子走出了房间。
然而下一刻他就开始发愁了:他把箱子放哪儿去呢?
若是旁人,一定想不出办法的,但楚留香想出了——他把箱子寄存在常胜镖局的镖师那里,他们也正是他的朋友。
楚留香的朋友遍江湖,这早已是人人都知晓的常识。
他见到其中尚未喝醉的一个镖师,将箱子交托给了他,对方也保证一定圆满完成任务,一动不动地坐在箱子上,等着楚留香回来。
楚留香立刻出门,打算往胡铁花那边奔去,门刚推开,他立刻怔住了——
苍白的美丽的脸,苍白的握剑的手,黑色的冰冷的眼睛,白衣,冰蓝色的剑。
化成灰都不会忘记的人!
宋甜儿!
楚留香的鞋子仿佛被胶水凝在了地上,他一步也走不动了。
镖师何玉林在他身后微带酒意地喊:“香帅,怎么了?莫非遇到敌人了?”
喝酒的人就是这样的,他们自以为声音很小,其实旁人的耳朵都快要被他们震聋。
而他谨记着自己的诺言,就算焦急万分,也坐在箱子上一步不动。
楚留香回头,笑了笑:“没事,遇到一个……以前认识的人。”
是。曾经认识的人。
就像任何一个失恋的人一样,楚留香也设想过无数次,如果再和她见面,自己要怎么做。设想了无数的场景,他把这件事当做世上第一难题认真钻研过之后,认为,还是把宋甜儿当一个普通的旧爱就好。
而面对普通的旧爱,楚留香会怎么做?
那要看对方是否对他还有情意,若是还有,那么就表示“我也很想你,你真的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若是已经没有,那么两人自然就是做不成情人做朋友了。
缘分未到的事,没办法了。
所以如果见到宋甜儿……那自然还是要看看她对他有没有情意,若是有就这样;若是没有就那样,嗯,想清楚了,很简单。
做梦呢。
宋甜儿这一张冰块脸保持了好几年,功力深厚,完全不动声色。
而楚留香呢,他跟个第一次见到心上人的小伙子似的,连宋甜儿的眼睛都不敢看,张皇失措地回过头就和何玉林说起话来。
楚留香莫名其妙地问:“你们出这趟镖,来了多少兄弟?”
何玉林笑道:“四十六……不,四十七个吧?我也搞不清楚是四十六还是四十七……”
喝醉的人话特别多,楚留香耐心地等着他一步步推导完毕,得出结论:“嗯,要是那家伙没有在王寡妇家过夜的话,那么我们现在确实有四十七个人!”
楚留香觉得自己的心跳这才平复下来——若说他见到焦林的女儿后,因为破案成功产生的激动教他心跳快了一倍;那见到宋甜儿之后,那种极度干渴旅人遭遇绿洲的、不可自抑的狂喜教他心跳至少快了三倍游戏王dp最新章节。
他转过头,看着宋甜儿,淡淡勾了勾嘴角:“甜儿,好久不见了。”
宋甜儿居然也一直很有耐性地等着他们说完。她点了点头:“是。你还好吗?”
她居然问,你还好吗。
楚留香漠然道:“还不错。前阵子我们刚刚给小渊过了一岁半生日。”
我们,我们又是谁。
宋甜儿眸中闪过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她轻声道:“一岁半也过生日吗?”
仿佛是提起儿子,楚留香才露出一些温暖的情绪:“我们都很疼他,小渊他也高兴得很,他还叫了我‘爹’……”
宋甜儿秀丽的唇瓣轻轻抿了一下。
她仿佛想听楚留香说,楚留香却又住口了。
她又缓缓问了一句:“他叫做小渊?”
楚留香的表情还是那么冷漠:“是。”
“哪个字?大名是楚渊吗?”
“楚渊若。——深渊的渊。”
宋甜儿脸色剧变!
你是全然无心,还是真的已太上忘情?
但我不信,不相信你在寂寞的、寂寞的长夜里,从来没有一刻回想起你我共渡的无数个夜晚!
我不信你从未从我们的爱情中得到过温暖和力量。我曾为之鼓舞,我不信你毫无感觉。
我不信你不知道,我曾毫无保留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不安,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你的一颦一笑,都牵动我的心肠,你简直掌握了我的全部命运。
而你终究将我推入地狱。你没有救赎。
楚留香平淡地问:“你今日过来,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吧?”
宋甜儿的神情恢复了冷淡,然而她再不能直视楚留香的眸子。她道:“我来寻一个人,大概情报有误,此刻他并不在这里。”
楚留香道:“是么?抱歉,我得先告辞了——胡铁花只怕有危险。”
他最后一次把冷漠的目光带过宋甜儿的脸,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知道么,这是两人相恋之后,第一次,宋甜儿看楚留香的背影。
而不是太多次的相反情景。
等白云生走后,楚留香赶回这里,还未进房间他就已发现宋甜儿不在了。他的心不禁一沉,又是一松。
算了,注定是要走的。
早已绝望了,还希望什么呢。
何玉林依旧坐在箱子上,他头一点一点的,已半睡了过去,却仍然没有挪动半步。楚留香把他拍醒,感激地对他笑了一笑。
接着楚留香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在吵架。不,准确的说,是一个男人在发怒。
那是薛穿心逆道宗师。
他叫道:“你跟着本公子到底要做什么?我跟你说了我要把这个箱子带走,你为什么要阻拦?实在不行你用剑杀了我得了,你为什么只用剑鞘?为了讽刺我吗?啊?”
他愤愤道:“你为啥要保护何玉林?啊?难道他是你朋友?”
对方依旧没有回答。
薛穿心怒吼道:“我已经知道我打不过你,你能不能说说,你找到我到底是要做什么?只要你说!我全部都会做到!”
对方开口了,那时一个冰冷的悦耳的女声,宋甜儿的声音。
“想不想做魔教的主人?”
“想啊,想啊,非常想!怎么,你帮我做到?”
宋甜儿只说了一个字:“是。”
但没人能不把她的话当真的,不当真的人,都是死人了。
薛穿心沉默了片刻,然后道:“你有什么目的?”
宋甜儿平静地说:“没什么目的。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谈谈你自己。”
薛穿心骤然笑了,他用一种很轻浮的声音说:“哦?大名鼎鼎的斩月楼主在晚上找到我,就是为了和我谈谈我自己?让我想想,这是不是有点荣幸过头了?”
楚留香突然很想推开窗子,直接把房内的八仙桌砸下去,照着薛穿心的脸砸。
宋甜儿道:“你的祖先中,有一位非常伟大的人。”
薛穿心道:“是么?是我母亲这边的还是我父亲那边的?如果是我父亲那边的就不要说了,我压根儿不知道他是谁。”
宋甜儿道:“是你母亲的祖先。”她顿了顿,以一种极为尊重、极为慎重的口吻道,“你母亲是剑神西门吹雪的后人,她也曾是麻衣教的主人。”
薛穿心大笑起来,他笑得有点喘不上气,半天才说:“我的天,你开什么玩笑?我母亲?剑神?这也差太远了。”他郑重道,“我母亲只是个平凡的女人而已,而且她已过世好几年了,她根本不喜欢江湖,甚至反对我学剑,她不喜欢剑。”
宋甜儿反问:“是么?”
不待薛穿心反驳,宋甜儿道:“你根本不是一个勤奋的人,也没有很好的老师教你,你却有很出色的武功——为什么?因为你有绝佳的天赋。”
“天赋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有的人事半功倍,有的人事倍功半。”
“你的武学天赋来自你父亲,也来自你母亲。你母亲本该是一个剑术天才,却因为自小被人逼迫着,所以反而厌恶剑法。但她会爱上你的父亲,说到底也是看中了他的剑——有一种人,他们对剑的渴望,原本从血液而来,全然不由自己做主。”
薛穿心终究问:“我父亲——是谁?”
宋甜儿答:“武林中曾经的剑法第一人,又姓薛,你觉得是谁?”
薛穿心跳了起来:“老天,不是吧?薛衣人?……你千万别告诉我是薛笑人!”
有一个又温暖、又动听、带着笑意的声音道:“自然是薛衣人,薛笑人怎么养得出你这样的儿子?”
仿佛只是一瞬间,他就从楼上到了小院中。
楚留香和宋甜儿对视首席奶爸纯情妈咪全文。
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淡淡的笑意。
宋甜儿,你怎么可能无情?
你对我愧疚,你对小渊牵挂,你对薛穿心关怀……你天生不是一个无情的人!
不管你修炼了什么样的武功,什么样的心法,什么样的剑术,你的本性不会改变。
只要你曾经爱过,你就永远不会忘记温情的滋味。如果你真的曾经全心全意的爱过、拼搏过、奉献过,你怎么可能全然抛弃这十丈红尘?
楚留香的心突然定了。
真的是我耽误了你吗?误了你的修行、误了你的大道、误了你的本心?
我说,不是。
或许只有时间能证明一切。
薛穿心突然笑了,他实在是个很喜欢笑的人,笑起来也很有魅力。他又恢复了那种邪恶而轻佻的表情,说道:“听说薛衣人卧病已久,他又后继无人,若我过去,薛家庄岂不是我的了?”
楚留香也微笑道:“除非你愿意和薛红红打交道。”
薛穿心露出个厌恶的表情,叹道:“那还是算了,我喜欢钱,也喜欢女人,我凭自己的双手能挣到很多钱,也有很多女人喜欢我……我既不想继承什么薛家庄,更不想沾惹魔教。”
宋甜儿注视他许久,道:“那好,日后若有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可以来海上找我。”
薛穿心笑道:“能得斩月楼主你这一诺,我应该能活更久……听说你还是位神医?”
宋甜儿点头。
她忽然开口道:“我这次来,只是想告诉你,你有位非常值得骄傲的祖先,他真的是位非常伟大的人,他的路,没走过的人永远也不知道有多么艰难和寂寞……”
她的眼睛望向天边那一轮皎洁的冰轮。
没有敌人,没有知音,没有爱情,没有友情。没有亲情,没有孩子。
没有人知道,有多么寂寞!
寂寞到死!
而且,这条路,无穷无尽。
有无上的青春又怎么样?有绝世的剑法又怎么样?有无穷的财富又怎么样?
永远荒芜。
这是多么可怕的“道”?
眼看宋甜儿要离开,薛穿心突然道:“其实有一件事情,我已为难许久了。拙荆去年去世了,我和她的女儿现在三岁,放在家中无人照料,不知能否转托楼主,请您收她为徒?”
“既然我有剑道天赋却没好好利用,那我女儿应该也有了?别让她耽搁了。”
西门吹雪的血脉,唯一的女孩子!
宋甜儿的眼睛突然亮了。
楚留香又在微笑,就算到了现在,看见宋甜儿的心愿能够实现,他也依然为之而高兴。
虽然我在地狱中,我也不希望你快活,但我……还是忍不住关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