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七章
两个女孩子一回来就发现人都没有了。非但贺兰敏之失踪了,就连杨凌霜也没了踪影,只剩下一扇打开的雕花木窗。徐书颐气得大叫:“人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贺兰敏之重伤未愈,能跑到哪儿去?我就说杨凌霜这小蹄子不怀好意,她肯定掳走了贺兰敏之——”
李令月打岔:“这么多人看着,以杨凌霜那一点武功,哪能掳走贺兰敏之?”
“没错,这么多人看着,没一个有知觉!”徐书颐大发脾气,“你们都是瞎子聋子?”
从没见她这样暴怒,宫人们吓坏了,里里外外跪了一地。太平公主年纪虽然小,却也在武后教育下杖毙过内侍,很显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苗子。有胆大的宫女战战兢兢道:“贺兰公子已苏醒过来,杨姑娘把咱们都赶了出去,两人单独说了许久的话,后来奴婢们再去看,就、就都不见了……奴婢想,或许贺兰公子带杨姑娘回了周国公府……”
她颤抖说着,李令月向她微微一笑,颇有赞许之意,这笑意鼓励了其他宫女,又有人道:“贺兰公子没有腰牌,也没有圣旨,不能随意出宫,或许他们是去东宫了……”
话音未落,徐书颐匆匆道:“好,你们随我去东宫,我要亲自去问问太子哥哥。至于周国公府——”她哀求地看一眼李令月。
令月道:“我自然可以去面见圣上,让他放我去周国公府一趟,只是,”她恶作剧地停顿了一下,取笑道,“某人在意贺兰敏之的死活,我可不在乎。他要死要活同我又有什么关系?要我这样千里奔波去救他。就算他是个美人,我也不爱充英雄啊。”
“你这个人真讨厌!谁又在乎他了?他根本就是个浪荡子,游侠儿,不是好人……”徐书颐脸上一红,跺脚嗔道。李令月只笑微微看着她,徐书颐声音变小,“做人总得大度点儿,贺兰敏之虽然讨厌,却也、也是咱们的表哥,他如今受着重伤、又遭逢大变,怎好不管不顾?再说,不提贺兰敏之,你不管杨凌霜那笨妞儿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李令月当然只能答应。她意态潇洒地向小姐妹一揖,浑然不管这姿态放在一个身量未足的小女孩身上多么好笑:“好好,我这就去向圣上讨要旨意,让他发兵去救咱小公主的檀郎。”
徐书颐尖叫着扑上来要锤她,李令月足尖一点已飘然而出。她还在笑,徐书颐有了心仪的对象绝非坏事,反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家公主看上了贺兰敏之,就没有他拒绝的份儿,到了时候绑也能绑他上堂成亲。在父母面前阿颐代她承欢膝下,了却亲缘中的一笔债,她愿意护着书颐,顺手替她完成一些心愿。
观风殿的内殿帷幔全部放了下来,密密围得风也不透,只捂出一股氤氲不去的药香,人一进来就沾在衣襟上。皇帝李治躺在床上歇息,辗转咳嗽着,听到李令月的声音,他大喜:“是朕的太平儿?快,快进来。”
李令月莫名其妙:爹,我刚才不是才来看过你吗?你这声气怎么像多年未见后又重逢似的,满怀惊喜呢?
她上去撩开帐子,李治欣慰地一把扶住她的手,挣扎坐起:“好,好!还是朕的太平儿懂朕,方才你同那小丫头一起来,朕再床沿上敲了三下,你果然就明白了朕的意思,知道朕要单独见你……”
李令月不仅愕然,简直汗颜:爹你想多了,什么在床沿上敲三下之类的暗号,我别说懂了,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好吗?爹您脑洞开得太大了!
“您要说什么,这些天为何不直接告诉女儿?”李令月想不通就直接问。
李治一顿,责怪地瞪她一眼:“你也去静斋学了两年,怎么一点师斋主的缜密都没学到?你那替身小丫头,叫什么来着,徐书颐是吧,她一直在你旁边,朕怎么告诉你?有什么话教她听到,她一准儿转身就告诉皇后去了。徐书颐就是皇后安在你身边的耳目!”
李令月的眼睛也睁大了些,没错她有点不明白了,现在这位皇后又不是她后妈,亲妈在女儿身边放俩人算事儿?这不叫安插,叫关心好不好!
作为一个皇帝,没事儿怀疑皇后、想要废掉皇后、甚至暗地里加害皇后……这都是不对的!曾经被刘彻害过的某人扬起了眉。
她爹没看到她不赞同的目光,李治低头闷闷地咳嗽起来,双眉紧皱,身体绷成一个紧张痛苦的弧度。李令月不忍心,把小手放在皇帝的后背上,渡过去一道真气。李治缓过一口气来,轻轻拍拍她的头,欣慰一笑:“朕这么多儿女啊,只有你一个人最聪明、最有天赋,‘太平’这称号朕给你取对了,你这一辈子定能太太平平的……”
“谁说的,哥哥们都挺不错的,尤其是太子哥哥。”李令月表示谦虚。
“哼,弘儿那点小聪明没半点用处,到头来只误了自己!”李治的语气突然峻厉,他意识到不对,皱眉不语,缓和片刻才道,“你太子哥哥其实是最像朕的一个。可惜,可惜,可惜了!你的兄弟们,到头来只怕个个都……天命不永……”
刚才的惊讶只是表面功夫,这回李令月才是真正惊到了。一贯以吃喝玩乐为人生宗旨的李治,谁能想到他有这样的先见?而有了这样的思虑,他对武后起杀心一点都不奇怪。
“你如今也算半个武林中人了,应该知道了吧?你母亲根本就不是武家的人,她出身魔门阴癸派,魔门中人弑亲杀子本为常事,他们……不懂人间亲情……”李治眼中有了泪光,“武氏女,武氏女,一从巢向深宫里,啄尽王孙死不知……这是当时被你母亲杀灭全族的世家中流传的歌谣啊。当时朕与皇后都以为这是笑谈,可是现在再看……她神功大成,说不得会活上百年,朕却要死了。朕死之后,李唐宗室如何能够保全?朕无颜去见□□太宗!啄尽王孙、啄尽王孙……大唐的基业……说不得要毁在我手中了!阿耶,阿耶啊!……朕,悔不该杀上官仪!”
他痛苦地大咳起来,脸色涨红,喉间“荷荷”喘息。
李令月赶紧上前,又是给他拍背又是给他倒水,忙了片刻才尴尬道:“这……这是哪个小人在您面前嚼舌根?存心离间您和阿娘的感情,您别想太多……”
“你信吗?”李治打断她,他那温和的眼眸此刻带着深深的痛苦,凝视自家女儿的清澈眸子,“朕方才说的那些,你信吗?”
李令月一时卡壳。
李治深深叹息:“很多事都是贺兰敏月告诉朕的,她死的蹊跷,朕知道,但朕无能为力。皇后,朕弹压不住了。朕身体每况愈下,只怕太子日后也遭了毒手。”他转目看一眼李令月,此刻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父亲对女儿的慈爱,而是帝王对另一方势力代言人的客套与询问,“支持太子的是魔门,朕知道,但如今皇后下了檄魔令,魔门倾覆指日可待,太子危矣。当年太宗得以执掌天下,静斋出力不少,如今静斋可愿意再插手皇位之争,为这天下保上数十年太平?”
“此事只有师父才能决定。”李令月简单地说,“我会转告她的。不过,阿耶,您不怕……”
“什么?”
“静斋与魔门,真有什么实质上的差别吗?阿娘是天纵之才,对治国理政都颇有心得、也颇有斩获,真换个人来又会是怎样?会不会闹得天下大乱?”李令月的声音又轻又冷,“您不怕,引狼入室?”
李治一震,良久叹道:“你这孩子,说话也真大胆。”他无奈地笑了一声,“女祸,这就是女祸呀。男人无能,以致女主执政、败坏国祚,有了我这一朝的例子,以后谁还敢小觑女人?”
李令月一时难以反驳。李治没说武后败坏国事,她在治国理政上是有功的。她毁坏的是李唐国祚。令月总不能站起来说您要把眼光放长远不要只考虑一国一家的事。至人才能无己,神人才能无功,李治其实是个心胸宽广、政治智慧高超的好皇帝,但他不是神。
唐代的男儿其实是中国最优秀的男儿之一,他们允文允武、刚毅果敢,绝不是迂腐书生,也不是无耻懦夫,然而同一时期的女人们却是如此大放异彩,以至于在某一时间段内将他们衬得黯然失色。
这是不是说明,只要给予一定的舞台,释放一定的自由,女人能够爆发出来的能量,足以惊天撼地?
但是,为什么这段历史的最后,女人们真的成为了“祸患”?为什么武则天只有一个,继她之后逼近最高权力的,却只是韦皇后、安乐公主、杨玉环?只是让人失望的她们?
令月一时失神。
“静斋,静斋……”李治沉吟着,终于道,“不指望这一群和尚尼姑,托给外人朕不如托给你。朕的小令月,你姓李,不姓武,你……你要记住!”他语气虽然严厉,眼神却十分软弱,充满了痛苦和对女儿的愧疚——那种希望把女儿一辈子护在羽翼下,却终究无能为力的愧疚。
令月心头一软,点头道:“您放心,我知晓。”武家又有几个好东西了?偏向他们有啥好处。当然李家也算得上后继无人,唉,这也是桩愁事儿啊。
“朕对不起你。”李治愁苦得很,“本想把你娇惯着养大,以后再好好挑个驸马,一辈子太太平平、荣华富贵地过日子,谁料……”
“那如果我没卷进来,您会选谁做驸马呢?我就问问啊。”李令月很好奇。
“首先得是天下第一等的好男儿,出身必须好、人才武功也万万不能比人差,其次么,就是要你喜欢了。”谈到这等温馨的话题李治破颜而笑,略微欣慰,“其实朕看,你城阳姑母的儿子薛绍倒是不错,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人品极好,相貌亦佳,论起亲疏来是你表哥,薛家也是极好的。城阳姑母你见过很多次,她性子温柔宽厚,对你又好。他们家的情况和你很相宜的。其实你现在也可以考虑一下薛绍?”
李令月点点头:她懂了,李治为乖女儿考虑婚姻大事,第一考虑的是亲上加亲,毕竟城阳公主是李治疼爱的亲妹子(最疼爱的兕子公主早已病死),她的儿子当然是很好的;第二考虑的就是出身问题了,薛家是北方贵族世家,薛绍是根正苗红的红三代,李治在晚年到底还是偏向了亲贵老臣。
太宗李世民治国很有个人特色,其他人无法复制,游牧民族尊称他为“天可汗”,其实颇有多个氏族共同推举大首领的意思,不太□□,略有共和的感觉。他对内治国也是这个调调,与北方各大贵族世家关系融洽,朝廷中官员的位置基本上被北方贵族世家垄断。而李世民与群臣共治天下,皇帝照顾世家,世家也诚心诚意地敬着他、爱戴他,君臣相得,佳话颇多。
这是马背上打出来的天子、以德治国的仁君才能拥有的地位。其他人,哪怕是他的太子,也只能继承他的皇位,无法继承他的德望。
在这种情况下,李治稍微软弱一点放任一点,有可能就是又一个魏晋朝,世家把持天下。但他身体虽弱,心却极强,他当然不能无所作为。
武后是他的妻子,他的皇后,他的爱人,也是他手中的剑心中的锋芒。武后用极残忍的手段掀翻了多少世家大族,又大力推行科举制,选拔任用科举人才——平民百姓其实读不起书,这些后起之秀也是贵族,但很多都是地方小贵族、地主,再加上她大力提拔东部世家贵族的子弟,这一切都让北方贵族把持朝政的局面不复存在,同时也刺激了大唐的生机、活力与繁荣。
用一句俗气的话来说,她成功,因为她顺应了历史的潮流。
这把剑最后却反噬了,她独占这最高的权力,杀掉李唐皇家的子孙,血洗他的亲人他的故旧。可能要到现在李治才会发现吧,这些亲贵故旧们确实曾约束了他,但也确实是他父亲留下的宝贵财富,他们……从头到尾都是忠诚于他,忠诚于李唐的。
他们曾伤害了一个皇帝的雄心壮志吗?但这世上的人本来也是差不多的,其他臣子比这些老臣更坏呢,新晋的士子们读着圣贤书,却毫无心理障碍地奉一个女人为主上。
悔不该杀长孙无忌,悔不该杀上官仪,他一定会这样说的,如果能看得更远,他会说得更痛切。
令月走神走得很远,李治却笑得很开心:“那好,先这么说定了,等朕的小令月长大了,就为你和你薛家表哥定亲。不过不急,朕还想多留你两年呢。”
令月笑笑,知道现在的自己还没有资本反驳。但以后会有资本的,她这辈子可不打算结婚。更何况现在皇帝自作主张定了这门亲,武后虽然嘴上不说,心里铁定不痛快,以后圣人驾崩了,她还不知怎么折腾这小伙儿呢,杀掉都有可能。武后肯定不会让自己一辈子活在北方贵族世家的生活圈子里,然后哪天就被人煽动着来造武后的反,弄得母女反目的。以后估计轻则命令女儿离婚,重则直接干掉女婿。令月觉得自己还是别坑可怜的薛绍了。
眼看越扯越远,令月拉回话题:“阿耶,今年回静斋我可能就要闭关去寻突破了,以后说不定会成为武林高手——阿耶,您要我做什么,就早些吩咐,否则我也管不上了。”
“闭关突破?这是好事啊,朕岂会拦你。”李治笑了,“好孩子,你别怕,你现在还这么小,朕能让你做什么?不过是让你记住你姓李,日后有机会帮你哥哥们一把……如今么,你对江湖上的消息知道得多,就去帮朕寻几个人吧。”
“谁?”
“跟随太宗打天下的老臣们如今老的老、死的死,也顶不了什么用了。但有几位武林高手尚在,他们与太宗多年交好,如今朕有所请托,想必他们不会拒绝。”李治思索良久才说,“第一位是侯希白,有个外号叫‘多情公子’;第二位么,是南方宋阀的女婿,名叫寇仲;第三位则是异族人,名叫跋锋寒。他们都是不世出的高手,想必能为太子臂助。第四位……第四位名叫徐子陵。他本来才是与太宗关系最好的一位,可……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他八成是指望不上的……”
令月一怔,她想起汉高祖刘邦时候的旧事。高祖刘邦对太子刘盈不满,欲废之,皇后吕氏请出“商山四皓”匡扶太子,保住了太子之位。而高祖刘邦只能抱着宠妃戚夫人流泪高歌:“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弓矢,尚安所施!”
如今的武后可不也像当年的吕后一样,“羽翼已就、横绝四海”?只不过保太子的人,从皇后变为了皇帝而已。可笑的历史再现。
而那“商山四皓”,真的只是四位饱读经书的白胡子老头儿吗?四个名不见经传的文人,对刘邦真有那么大的威慑力?能让他弃宠妃、爱子的性命于不顾?说不定这四位也是避世隐居的大能武者,所以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更改帝位传承。
李唐皇室最小的公主在出神,而她的父亲病骨支离,望着女儿的眼神也说不出有多么悲伤、多么无奈。
他本来应该是一位伟大的帝王,是多病的身体牵制了他。
李令月一笑:“阿爹,事情交给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会一一上门去请他们出山……若他们不愿意,女儿也保证,不管中间出现什么波折,往后这江山还是李家的。女儿绝不允许外人篡夺了李家的皇位。”
李治微微点头,他也笑了。令月的笑容娇甜而温柔,李治的笑却满是苦涩与悲哀。那简直已不像一个笑容。
看到的人只会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他实在已很累、很累了,他渴望获得休息,甚至是永久的休息。
令月走了。她从父亲手里获得的不仅仅是出宫的令牌,更有部分“内卫”的调动权。宫闱深而静,帝王休息的时候,连鸟雀也不敢出声。李治躺在床上,望着窗棂上脉脉移动的寸许阳光,忽然惨痛地笑了起来:如果李令月是个儿子,如果太平公主是个皇子!那该有多好啊……
如今他却只能埋下一颗斗争的种子而已。埋下种子的这天,他是不是已看到了母女反目的将来?
权力是如此诱人,拥有了它就等于拥有了这世上的一切。只要小太平尝到它的滋味,她这一辈子还能从斗争的漩涡中脱开吗?
李治是真的爱他最小的公主,他本已为她设计好贤妻良母、富贵安康的一生。可偏偏造化弄人,太平公主的天赋太过出众,她是一把名剑、也是一颗好棋,师妃暄想掌控她,婠婠想利用她,武媚娘想操纵她,就连他这个皇帝、这个父亲……最后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