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说过,这场泰问仪式在史学界是备受瞩目的。
但其中的细节却又没有那样详实。
历来,对流传下来的关于这场泰问仪式的典籍解读都有种种争论。既然如此,不防先直接来看一看这场泰问仪式上所发生的事情吧。
根据记载,泰问仪式的这一天,不仅仅是阴阳寮中供职的阴阳师早早在场上待命,朝中尊贵的殿上人们也迫不及待地等候在一旁了,结果就连稳子太后与朱雀天皇都已经在垂帘后就坐之时,本该提前到来的贺茂忠行却不见踪影。
我们知道,贺茂忠行并非姗姗来迟,而是根本不会出现。
在朝臣大声责问的时候,位列于庭下阴阳师众中的保宪躬身向天皇告罪:“父亲年迈,已经无法再承担卜算的仪式了。”
朝臣们议论纷纷。
“这样的话三天前就应该向天皇陛下说明才对。”
博雅耿直地说道:“既然是因为年迈,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听见博雅的话,左大臣说道:“倒是听说忠行一直在认真准备着,应该是十分期望能够为天皇陛下分忧,但最终力不从心,忠行他也一定十分惶恐吧。”
左大臣,正是前往贺茂府邸拜访的大臣中的一人。
就这样,原本谴责忠行的话题不知何时就变成了安慰。
平素咄咄逼人的几位大臣也变得善解人意起来。
仔细想来的话,这种转变是非常不正常的。就像是一早便知道贺茂忠行无法出席这场泰问仪式,又或者巴不得忠行无法出现那样。
看起来为此事为难的好像就只有稳子太后与朱雀天皇两人而已。
“那该如何是好呢?”
保宪向天皇叩首。
“父亲平生所学已皆传授给后人了。”
“对啊,忠行的大公子不正在这里吗?贺茂保宪,你,进入阴阳寮也有数年了吧!”左大臣忽然这么问道。
“已有五年了。”
“三年前就已经成为了阴阳历博士了吧?如此小小年纪,真是了不起啊!这么说,你已经把你父亲大人的卜算之法都学会了吧?”
“是的。”
“不是正好吗?!”左大臣高兴地向朱雀天皇说道,“如果说有谁能够替代忠行的话也就只有这位贺茂保宪了吧!博雅殿下希望由忠行来替自己卜算,现在由忠行的传人来替上,博雅殿下也是同意的吧!”
朱雀天皇看向博雅。
“唔。”博雅点点头。“既然是忠行的传人,那就拜托了。”
左大臣得意洋洋地向右大臣与坐在垂帘之侧的太政大臣问道:“陛下和博雅殿下都已经认可了保宪,两位大人也是同意的吧?”
太政大臣就是摄政大臣,在天皇年幼的时候,可以说是太政大臣一手把持着朝政。太政大臣和右大臣都出自藤原氏,分别是藤原时平的弟弟藤原忠平和藤原仲原。
那个年代,在平安京中几乎没有秘密存在。
藤原时平为了巩固藤原一族的权势而陷害菅原道真,使得菅原道真冤屈而死的事情已经是并不公开但却人人皆知的秘密了。而贺茂忠行在年幼的时候曾经与菅原道真结为忘年之交的事情稍微打听的话也能够知道。这样一来,贺茂的阴阳师们与藤原不和的事情很容易就能够猜测到。
实际上,在平常,藤原一氏与贺茂的阴阳师们从来不会试图掩盖彼此之间的不睦。虽然如此,危险的事情倒是没有发生过,两方一直以来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这道了这些,左大臣为何显得洋洋得意就已经很明白了。让对手感到不快这个事实让他十分高兴吧。
太政大臣藤原忠平说道:“那就让贺茂保宪来吧。”
毕竟在朝堂上多少还是要表现出对天皇意志的尊重的,藤原忠平就像是明知道结果无法更改,所以不得已才答应那样。
然而,如果熟悉历史人物那么就可以知道藤原忠平这个人看上去虽然像是个温和睿智的人物,但实际上性格却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继承藤原氏咄咄逼人的傲气的藤原忠平轻易地就同意了由贺茂保宪来代替贺茂忠行,这件事情怎么看都十分可疑。
在日后,有许多学者指出这其中一定有着某种阴谋。
最令人信服的说法是藤原忠平应该跟贺茂保宪达成了某种协定,所以才会不加阻拦。
并不难以理解。
藤原一族与贺茂的阴阳师们表面上虽然不和但却彼此遵守着基本的规则,但暗中一定已经交锋过多次了。
这并不是没有根据的猜测,最为直接的证据就是朱雀天皇刚刚登基时的“剿灭道真之鬼”事件。在这个事件之后忠行就一病不起,最终只能辞去阴阳寮的工作。这是很奇怪的。以算卜闻名,精通天文与历法的忠行在整个事件中虽然引领着阴阳寮中的同事,但是应该并没有直面恶鬼受到伤害的可能才对。在以往一贯的算卜仪式之中,忠行从来没有因为此道而受到过伤害,这么看来,忠行一定是因为想要保护道真的鬼魂而受伤的。
能够与道真成为忘年交的忠行是个品德高尚的人,成为为天皇服务的阴阳师,就尽心尽职地为天皇解决烦恼,同时又怀抱着对道真深刻的感情而无法对道真变成的恶鬼痛下杀手,所以就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可以两全其美的办法。以忠行的能力与性格来看,这个方法他应该是找到了。
众所周知,朱雀天皇是个软弱但非常善良的人,只要忠行提出说自己有这样一个方法,朱雀天皇一定会同意的。
然而从寥寥几笔的史料上来看,这场斗争十分惨烈,显然采取了硬碰硬的做法。
为什么会这样呢?
也就只有跟道真之间有着深刻仇恨的藤原氏从中作梗这一个理由了吧。
藤原氏的手上掌握着一部分本该为天皇服务的阴阳师的力量,又从民间寻找来能力强大的法师相助,最终在这场战斗中使得能力出众的贺茂保宪也受了重伤,不得已退出朝堂——这个猜测是非常可信的。
当然,说他是因为超度了道真的鬼而心愿已了所以回去逍遥生活的也有。但那个时候忠行的爱子保宪还有年幼的弟子晴明都进入了阴阳寮。身为慈爱的父亲与老师,忠行为什么会离开两人的身旁让他们独自闯荡呢?
可见,忠行确实已经力不从心。而保宪与晴明应当是为了守护这样的忠行与贺茂的阴阳师一脉,所以才义无反顾地跻身朝堂。
再做一些更加深入的猜测的话,恐怕真相是这样的:忠行的行为惹怒了瑕疵必报的藤原氏,藤原氏一直在寻找机会将忠行所代表的贺茂的阴阳师们这个威胁彻底消除,所以保宪不得不在朝堂中小心周旋,年幼的晴明也趟入浑水之中。
总之,在泰问仪式的那一天里,曾经拜访过贺茂府的左大臣早就知晓贺茂忠行不会出现,他已经将自己想要联合贺茂...
的阴阳师一起将藤原氏推翻的事情跟贺茂保宪进行过密谈,自以为与忠正的忠行不同,是个聪明人的保宪是不会拘泥于光明正大的手段来对待敌人的。所以他对保宪将要说出口的话十分自信,认为那一定是对自己这方有利的话。
但有一点左大臣并不知晓。
身为太政大臣的藤原忠平虽然并没有亲自拜访贺茂府上,但他手中所掌握的讯息却并不比自己的政敌要少。贺茂保宪——在藤原忠平的心中其实并不介意这个年轻人最终会说出什么话来。他顾虑家人的安慰顺从藤原氏也好,怀揣着仇恨的心情忤逆藤原氏也好,都没有关系。得到手的权力怎么会因为一个阴阳师的话而随便就被剥夺呢?
藤原忠平有着十足的自信,在最初,他的目的实际上并不在于与左大臣的争斗。藤原忠平这个不容许朝廷中有反对自己声音存在的当权者最初的目的就是通过贺茂一府来向所有的阴阳师与法师发出通牒,也给所有期望以术法的力量来对付藤原氏的人一个警告——菅原道真的恶鬼杀死藤原时平那样的事情藤原一氏绝对不再会让它发生。
于是,太政大臣以一种看起来隐含怒火,但实际上漫不经心又隐约期待着的神情看着贺茂保宪。
就像是在对这个年轻的阴阳师说:“那么,你会怎么选择呢?向自己的父亲那样绝不向藤原氏低头还是匍匐在藤原氏的脚下呢?”
贺茂保宪并没有在这样的目光下退缩。
即使在朱雀天皇与稳子太后面前也流露出一种稳重风雅的作风。
但实际上,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正在为自己所要说出的话而紧张着吧。
保宪说道:“已经在父亲的指导下详细地卜算过了,所昭示的结果是……”
“虽然是在老师的指导下进行了卜算,但其实并不完全准确。”
保宪所要说出的话就这样被打断了。
是个十分年轻的声音。
与其说是男人,倒不如说是少年。
保宪朝身后望去。
“晴明!”
并没有发出声音,而是以口型与神态做出警告。
晴明打断保宪的话这件事情事先并没有跟保宪商量过。是晴明自己的主张。
“实在是太失礼了!”准备着欣赏政敌失败丑态的左大臣生气地说道:“随便打断向天皇汇报的是何人?”
“我。”
回答的是从容地自阴阳师们的队列中走出来的晴明。
以无比自信的姿态越过了阴阳博士,甚至站到了比阴阳头还要更加靠近天皇的地方。并没有跪坐下来,而是直接向左大臣说道:
“跟随贺茂忠行修行了天文的安倍晴明是也。”
他的身材与同龄少年相比还要显得矮小纤细一些,但倨傲张狂的姿态令他格外盛气凌人。浑身散发着天才所独有的傲慢的感觉,像是火焰一样能够把人灼伤。
左大臣发出恼火的啧啧声:“一个胡子都还没有生长的小子,不要捣乱。”
晴明并没有理会左大臣的斥责,而是毫不回避地直视天皇。
“被老师授予天文一途的人是我。把我放在一旁,而让专门修习历法的保宪大人来接手这件事是不对的。”
“晴明!”
保宪低喝道。
并不是因为晴明的张狂而恼羞成怒,而是因为担忧。
晴明说道:“保宪大人自己也是认同的吧,在卜算一途上我更加有天赋。而且这样备受瞩目的卜算结果,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在本人在场的时候仔细推演才不会出现差错。即使是老师亲自完成的卜算,也不会比我现在进行的卜算准确。”
“是这样的吗保宪?”
并非责难,温柔怯懦的朱雀天皇是出于好奇才这样问的。
保宪不知道要作何回答。
说并不是的话,那么口出狂言的晴明就会受到责备;如果说是的话,又不知道接下来晴明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这时候晴明说道:“我有自信得出最为准确的卜算结果。陛下您是不会因为我刚刚才完成割发仪式所以轻视我的,对吗。”
朱雀天皇比晴明还要更加年幼。
虽然温柔怯懦,但有时候却又倔强得不行。
因为年龄幼小的缘故总是被太政大臣束缚着,所以此时就对只比自己大一岁的晴明格外期待起来。
“那么,就由晴明来试试吧。”
“陛下!此人显然是因为嫉妒而诋毁了自己的上司,怎能任由此人愚弄臣下们呢!”
“连阴阳术的基本道理都不明白的您,随意地斥责属于天皇的阴阳师真的可以吗?”
晴明用挑衅般的神情看着左大臣。
“嫉妒这种情绪,我从来没有过。”
并不像是说因为高尚的缘故所以从来不会嫉妒他人,而像是说因为拥有比谁都了不起的天赋所以从来都没有嫉妒他人的必要那样——实在狂妄地不行。
左大臣气愤地连胡子都颤抖起来了。
同为阴阳师的晴明的同僚们也对这个语出不逊的小子咬牙切齿。
在平常他就显得有些目中无人,但在天皇面前也说出这种话来就实在太过分了。
只有一个人并没有因为晴明的话而产生“这个人实在可恶”的想法,相反,他觉得这个天赋超绝的少年十分真诚可爱。
能够老实地展现自己的才能,毫无畏惧地向别人展示——是个不错的少年啊!
这样想的人是对一切事物都不会怀抱恶意的博雅。
博雅笑着,露出他白白的牙齿,脸上展现出真诚的笑容,看上去又有点傻气。
“不是挺好的吗,”他说道,“就听这位比自己的老师还要厉害的阴阳师大人说说吧。”
“晴明,那就由你来说说看吧。保宪,由你来评判他说出的话到底是不是可信。”最后是稳子太后做出了决定。“既然是卜算的仪式,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不需要。卜算要用到的是由老师到弟子代代相传的技能,还有一瞬间得到的灵感。技能虽然很重要,但如果得到了灵感的话,就算不依照技能规定的步骤来也没有关系。我站到这里来的时候,灵感就像破堤而出的水一样涌来了,就像是博雅殿下制作乐曲时的那种感觉。”
博雅鼓起掌:“阴阳师卜算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吗?”
晴明看着博雅:“赐姓的日期,就在今日最为妥当。早一日完成此事,就早一日脱离想要将殿下你推上傀儡之位的阴谋——”
“安倍晴明!”
晴明毫不掩饰的话语令左大臣羞恼不堪。
“——同样地,增加一天作为臣子守护在朱雀陛□边的日子,也就使离别的日期延后一天。”
与左大臣不同,博雅关心的并不是自己被人利用这件事。
他问道:“是什么离别之期?我无法长久...
守护陛下吗?我很快就会死去吗?”
“不,寿命很长。会有很长的寿命来守护平安京和天皇。”
博雅会有很长的寿命来守护平安京和天皇,但却无法长久守护朱雀天皇,不就是说朱雀天皇很快就会死去吗?
“那么是我……”
“陛下的寿命也很长。”
寿命很长,又无法作为天皇得到博雅的守护,那么就意味着会被取代。
“陛下!不能继续任由他在朝堂上胡言乱语,陛下!卜算之道向来只能算出一个人的事,关于陛下的事都是他编造的。”
晴明却仍然并不担忧自己受到处罚。
他细长的眼睛逐一扫视过大臣们。
“的确不是卜算出的,那些事,都是我从各位大人心中读出的愿望。”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