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敏儿做了两个梦。
一个梦是她绣有翠翟的深青色祎衣,腰服大带,着白玉双佩,戴九龙四凤冠,安坐在垂幕后,听着群臣奏明朝政,龙椅的小皇帝耐不住烦闷,身子扭阿扭地,她重重咳了一声,小皇帝吓得赶紧正座,目不斜视等臣子禀告完,威风八面做完裁示后,胆怯偏着头小声问她:「母后,孩儿这样做可否?」
大殿上鸦雀无声,全等着她开金口。
她一颔首微笑,如临大敌的肃杀气氛瞬间化做化人的春风,小皇帝得意将头摆正,意气风发对居首的大臣下令大赦天下,有模有样按照她教的话训诫众臣。
一退朝,小皇帝孺慕地跟着她的身侧,她夸奖了几句,提醒小皇帝他是天子,言必称朕,不能再用孩儿自称,小皇帝一一记住,却坚持永远会是她的乖孩儿。
回到寝宫小睡片刻,宫女禀报,她那狠心为了娶妻,将妹妹卖到青楼的大哥,进宫来请安。
兄凭妹贵,这位不学无术的国舅爷,像是哈巴狗隔三差五到她身边献殷勤,从她册封为妃的那一天,这个大哥就休了替他生了三个孩子的发妻,以示效忠,跪着求她看在死去的父母份上原谅他,若非她在深宫,需要自家人替她在外奔走,不想背负不孝的罪名,这种趋炎附势罔顾天伦的小人,早被她收拾了。
不指望娘家人帮衬,但也不能放任他在外头乱说话、犯错,成为他人的把柄,她将唯一的亲人拴在身边控制。
这个眼里只有富贵没人性的家伙,倒是替她办了几件漂亮事,像是太子酒醉失德辱杀民女……
「让他再等等。」
不管过了多少年,她还是忘不了自己如同牲口被拉进青楼,大哥抱着装铜钱的布包,头也不回地走人,他没把她当妹妹看过,那么此生她便再没有亲人,来拜见她的不过是一个能做事的棋子,因为下得一手好棋,她才有今日垂帘听政的风光无限。
第二个梦,她梦见了李莺,李莺全身是血向她索命:「亏我把妳当姐妹,妳为什么要害我。」
她无所畏惧地反击:「我害妳?害妳的人是妳那个无良的父亲,与我何干?真以为凭我就能救妳吗?愚不可及。死定了却要拖别人下水,究竟是谁没把谁当姐妹看?」
一正破万邪,她的坦荡吹去阴风,驱散李莺的鬼魂,恢复朗朗乾坤。
「小姐妳醒了?」
见她起身,小婢立即替她披上衣服,倒了杯水让她安神醒脑。
「睡得可好?」
例行问候,等江敏儿若没有别的示下,小婢就会去替她打盆水净脸。
「还行。」
一个好梦,一个恶梦,私密事江敏儿极少对人说,一个连嘴都管不住的人,如何成就大事,她对自己的要求不亚于男子。
净完脸,小婢从现在的时辰开始一路报告。
「那个不要脸的小娘皮,竟然有脸再回来找姑娘,被人打发了,还不死心,留下口信说要见姑娘,不见不散。」
讲到李莺,小婢没一句好话。
「妳见到她了?」
没想到李莺会掉头再来找她,在江敏儿估算里,唐寅就算怕引火上身,至少要装作为难个几天,做足样子,再像她一样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李莺送走。
运气好,在军士上门前,将自己摘出去。
运气不好,被捉了正着,窝藏钦犯的罪名够他受的。
随时能举发李莺所在的江敏儿,握有唐寅命运的主动权,她喜欢事情操之在我的优越感,可惜不能当面告诉唐寅。
「七叔打发她走,姑娘不在阁里,我怎么会在。」
江敏儿出入都带着这名小婢,小婢不好出面。
「心眼渐长。」
江敏儿欣慰小婢的机灵,也是因为她有眼力劲,江敏儿才会留她在身边。
李莺会那么快露面,代表唐寅自扫门前雪,不愿搭进主战、主和派的争斗,名声和自保,他选择了后者,明智之举,更显得他们是同类人,逞一时意气,空有匹夫之勇的人,路往往走的不远,唐寅要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江敏儿反而会瞧不起他。
等李莺被捕,从江宁消失后,再找一、两个多话的人露点口风,唐寅休想再全头全尾在江宁横行。
赵延年是最家的人选,当唐寅察觉到成也赵延年,败也赵延年时,一定会万般欷嘘。
自作虐不可活,当初他肯留点颜面给自己,她何尝会将祸水东引,原以为两人会惺惺相惜,结为知己。
夜心阁有康王的眼线在,李莺这一现身,想来已经被人盯上,很快会落网,事情一波三折,李纲的人马肯定快刀斩乱麻,李莺的小命八成呜呼哀哉。
沐浴更衣后,江敏儿独自来到安在琴房一角,供奉观世音菩萨的佛桌,替李莺点一柱清香拜祭,口诵南无阿弥多婆夜,替李莺持咒祈福,了断这场因果。
一出琴房,小婢递过来一封李莺的亲趣÷阁信,墨迹未干,信刚写好不久,李莺活得好好的,还有余力写信约她在九如茶社碰面。
「送信的人呢?」
江敏儿有点摸不着头绪,李纲的人是做什么吃,怎么任由李莺悠哉的在江宁行走,康王坐视不理?
「在西市讨饭的小乞儿,官爷问完话就放他走了。」
小婢言犹未尽看着江敏儿。
「有话快说。」
「王爷的家臣在包间等着见姑娘。」
康王派人来。
「不早说。」
康王宠爱江敏儿,王府的人对她恭敬有加,江敏儿从未恃宠而骄,以礼对待康王身边的家臣、谋士,深得众人的好评,一些劝诫康王别留恋温柔乡的近臣,随着江敏儿展现不同于青楼女子的气度,不凡的见识,也变得不那么排斥。
辛苦的经营,江敏儿不会轻易让它付诸流水,整理完衣着,和小婢进到包间与家臣会面。
「见过彭先生,不知先生找敏儿何事?」
无事,康王不会让男人私下与江敏儿共处一室。
彭先生看了小婢一眼,小婢识相地退出包间。
「下面的人跟丢李莺,王爷大发雷霆,限我们在日落前把人交给费统领,彭某知道李莺约姑娘见面,想请姑娘帮忙引李莺出来。」
来之前,江敏儿便知信被拆过,彭先生的来意十分清楚,他们拦截不成,希望江敏儿赴约,使一招瓮中捉鳖。
「彭某知道姑娘与李莺素有交情,王爷再三嘱咐我们不准让姑娘难做,但此事攸关朝堂的稳固,又刻不容缓,彭某只能厚颜请姑娘帮手。」
李莺一而再地脱身,康王颜面无光,刘按察使已过江调兵,拖下去对己方不力,彭先生受命摆平局面。
江敏儿两难地看着彭先生,心里却想,彭先生对她常不假词色,有卖人情给他的机会,不容错过。
「敏儿愿意帮忙,但彭先生得答应敏儿善待李莺。」
别在她眼皮子底下,殴打羞辱李莺,离开她的视线后,随他们去做。
「姑娘深明大义,这点小事彭某自当遵从。」
达成协议,江敏儿带上小婢,搭马车火速赶至九如茶社,安坐在二楼显眼处,等着李莺依约前来。
一刻钟后,李莺不变的黑纱遮面,直上二楼。
「姑娘,那小娘皮来了。」
小婢第一个出声,四周装扮成客人的军士,个个绷紧神经蓄势待发,再让李莺跑了,不用上头严惩,他们也没脸在军中混。
身形装束一致,为防错判,江敏儿开口叫唤:「莺儿。」
女子闻声匆匆地朝江敏儿走来。
「兄弟们捉住她。」
一声暴起,军士团团包围女子,大道巷子里跑出持刀的兵卫,封锁九如茶社出入口,许进不许出,要让李莺插翅难飞。
看热闹的百姓被驱赶一空,这时一辆车行的马车,在车内雇主略带着哭声的指示下,缓缓地驶向知府衙门。
女子脸前的黑纱被硬扯下来,一张浓妆艳抹,俗艳不堪,却完好无疤脸,暴露在江敏儿面前。
「各位军爷要一块上,还是一个个来,我小桃红全部奉陪,钱有人帮各位付了。」
女子是南市的私娼,长相平庸,声音嗲得吓人,不羞不臊说着。
「调虎离山,中计。」
军士暴跳如雷,将小桃红往地上一推,不管江敏儿的脸色,率着一票弟兄到街上,见到戴着纱帽的女子便掀,分散到各个城门关卡,严防李莺逃出城。
江敏儿岂能不知这是圈套,李莺怀疑上自己,故意布了局试探她的心意。
四处逃命的人哪来这份心计?
唐寅!
又是唐寅的手趣÷阁,他居然甘冒大不讳,去帮一个一无旧来,二无恩的李莺,要与康王和李纲作对?摆了她一道。
疯子。
江敏儿暗骂,唐寅行事无迹可循,不计得失,全凭喜好,狂而不知死。
谩骂于事无补,亡羊补牢才是重中之重,把人全吸引倒茶坊又如何?李莺那张脸太惹眼,江宁城各门守备、河道水军奉了严令,对出城的人与船只大加搜查,李莺逃不出去,那么唐寅又要怎样替李莺循到一条出路?
江敏儿绞尽脑汁时,一辆马车在知府衙门前停下,李莺一身黑衣,遮蔽面容,面朝大道,背对衙门,将一张状纸摊平在地上后,脱了头纱,露出毁了大半面,有如鬼怪的可怕脸孔。
朝天地拜了三下后,弯腰捧起状纸,用黄莺出谷的美声对往来的百姓控诉:「奴家本为江宁城瑰红楼一歌妓,姓李,名绮瑜,花名一字莺,家父是当朝一品大臣李纲……」
如珠落玉盘倒出凄凉身世,父之不慈,她为何毁去容貌,四处逃窜,朝廷恶斗
,主和派的盘算,李纲为权宁可谋杀闺女,种种鬼蜮伎俩全公诸于世。
曾经红极一时的四大行首之一,突然急流勇退,江宁百姓早有诸多猜测,如今真相大白,百姓争先走告,没多久衙门前挤得人山人海,闻着莫不替李莺叫屈,大骂朝臣误国,李纲冷血无情,金兵来袭还勤于内斗。
费俊立和一帮军士赶至,军令在身,他们誓要带走李莺,大声吆喝要百姓闪开。
那么大的动静,翁彦国不能再装聋作哑,李莺这一捅,捅破了天,再不是江宁知府能遮掩,康王也不能,尤其是李莺说了,她要上京到宣德门的登闻鼓院击鼓伸冤。
告御状的民女在江宁府被捉?
天大的笑话,翁彦国和康王还要不要做人?
萧千敬领命,捕房的捕快倾巢而出,知府衙门的驻兵跟上,双方人马以李莺为界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