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祈耀乃是祈璨的亲生子,自然长得与祈璨要有几分肖似。尤其是一双眼睛,生得一模一样,如工笔描绘而出的细致眼角,顾盼多情。
但祈瑧所谓相似,却并非是说祈耀肖似乃父。
亦不是指相貌上的相似,而是——祈耀的性情举止,都像极了祈瑧熟识的某人。
温驯谦和,知礼守节,又善解人意,小小年纪就有股儒雅气质,一言一行没有一处能叫人挑得出错,觉得他不好。
然而正是如此,却更让祈瑧觉得诡异,又觉得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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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舞勺之年的半大孩子,又是皇子,越是聪慧,越会被捧得骄纵傲慢。
在亲长面前还能做出谦恭孝顺模样,可在身份比自己低的人面前,便将对方视如尘泥,不屑一顾,任意踩踏。必定要等到吃了亏之后,才明白小人物也不可小觑。
——当年祈暎的一众兄弟,不分嫡庶,尽皆如此。
就算是吃了亏,只要不是灭顶之灾,怕也难磨损一身的骄气。毕竟生为皇子龙孙,对自己的身份天然就有一种傲岸,又怎么会轻易让这锐利折损?
——即便是如今,即便已经历几十年砥砺,祈瑧不也仍旧带着一身骄纵?
皇家的孩子,特别是自小就是皇子,从未到过市井之中,经历艰辛困苦,长于重重宫室之中的孩子,即使生性温和淳厚,较之常人,也要带着一股久居高位的气势。无他,唯因皇子们本就是被宫人逢迎拥簇着长大,习惯成天然,熟识如何发号施令,生杀予夺。
可这个祈耀,他却分毫未见浮嚣之色,对着宋景昌这老头,恭敬却不份,不卑不亢的模样,偶尔一笑,略带些腼腆,瞧着叫人心生亲近之意。过后想他,便只觉得这是个温文尔雅,璞玉一般的孩子——这便是反常之处了。
他是皇子,还是皇帝嫡长子,只有十一岁,历来受宠,未经风霜,不曾磨难……
那他又怎么可能全无骄纵之气,只有温煦柔和,好学谦恭?
太假,太假了,不对劲!
除非他……除非他不是祈耀?就如同祈瑧这般,也是……亡魂投胎?
且这般熟悉的感觉,偏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究竟是谁?究竟是谁?
祈瑧飞速在心中默默念过前世今生他认识的所有人的名字,皱着眉思量。
直到脑仁发疼,他才想到一个人——戾王祈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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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宪帝祈暎之皇父,建新帝祈光熹一生在位五十四年,子嗣繁盛,单序齿者就有皇子十七人,皇女十人。
虽说他这些皇子活到成年的少,有超过半数都在八、九十来岁时夭折了,可好歹也立住了七个,远超本朝其他几位皇帝。
皇长子祈明体弱,而立之年一命呜呼;二皇子便是后来的太子,又是后来的废太子,名叫祈旸。再往下,如今的晋亲王祈旷排行第五,永宪帝祈暎序齿第六,穆亲王祈暄是十一皇子,惠亲王祈旭年纪最小,排行十四。
——不提戾王祈曈,是因为他已经被祈暎逐出族谱,宗室革名,不再是建新帝的儿子,永宪帝的弟弟了。不过当年他还是皇子的时候,排行第七,仅比祈暎小了四个月。
二人年岁相同,又是亲兄弟,原本该是自幼相偕长大,情分非比常人。然而事与愿违,祈暎的所有兄弟里头,与他关系最差的,就是祈曈。
祈暎未继位时,两人殊死争斗,只为帝位。等祈暎登基为帝,祈曈自然不能心服口服,还要在朝堂上与祈暎一分高下,事事和祈暎作对,誓要不让祈暎好过。
永宪朝斗法数年,祈暎手段略胜一筹,眼见祈曈要落败,他却又转而去蛊惑祈瑜和祈暎作对,在背后偷偷撺掇祈瑜弑父夺位,这才有了永宪四年的谋逆案。
谋逆案之后,祈瑜之死令祈暎中年丧子,悲恸之下,祈暎索性撕破脸皮,再不顾忌与祈曈还有手足亲缘,直接朝他问罪索拿。
然后便是革除宗室,贬为庶人,圈禁终身一连串的责罚,祈暎也犹然不觉得解恨,又封了祈曈一个“戾王”的名号,要天下人都来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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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这般结局令人唏嘘感叹,最初却只不过是因为性情不合。
祈暎从少年时便急躁易怒,偏又多疑小性儿,不大得长辈的喜欢。祈曈却惯会拉拢人,有了宽厚温和的好名声,他母亲又是建新帝宠爱的贵妃,建新帝爱屋及乌,更加喜欢祈曈。
他们俩年岁相同,时常要被建新帝拿来比较,夸祈曈温文宽仁,斥祈暎急刻苛厉。祈暎因此厌恶祈曈装模作样,祈曈也嫌弃祈暎连做戏都不会,久而久之,两人之间越来越僵,乃至于相互憎恶,几成仇雠。
而他两人也都觉得自己的性情作态才是对的好的,越发背道而驰。祈暎如何暂且不提,只说祈曈。他那时候拉拢朝臣,收买人心,纵容世家,哪怕那些人杀人放火,他也一脸宽和地表示此为小事,但做无妨——可不就是这样一幅温煦谦和,使人如沐春风的面孔?
时至今日,祈瑧只要一想起来祈曈当年那德行,就心里作呕,怎么可能忘得了?
如今祈耀这做派这模样,公然又一个祈曈了——怪不得祈瑧觉得熟悉。
先前他没立即想起祈曈,是因多年未见这虚伪之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更是因为,祈耀即便和祈瑧一样,是已死了的亡魂转世投胎,他也不会是祈曈。
——祈曈还没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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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圈禁祈曈时,祈暎就嘱咐仔细:戾王祈曈,不得短缺他衣食用度,每旬有太医给他诊脉,一应份例分配,都照着皇子俸禄供给,有胆敢贪墨、怠慢的,一律直接处死。
祈暎要让祈曈活得好好的。
这样他才能让祈曈尽量多受些零零碎碎各式各样别出心裁新奇古怪的折磨。
最初几年,祈暎精神头旺,时不时就要将祈曈折腾一番,消解心头之恨,也权当取乐。
后来他施行新政,用兵西北,削减世家势力,忙得脚不沾地,身子也每况愈下,哪还有精力跑去收拾一个已经翻不了身的旧仇人?此时祈曈早不在祈暎眼里了。
不过,当初祈暎所下的命令却仍旧执行了下去,即便如今祈暎都死了好几年了,祈曈处至今如当年一般——祈曈自然也如当年一样,活得好好的。
前阵子还有线报送到了祈瑧案头,说戾王如今身体健旺,虽年过半百,却犹如壮年,哪怕主子想送他去修堤挖矿,此人也可做个壮劳力。
祈曈既没有死,又何来转世投胎?
可若不是祈曈,又怎么会和他这样相似?
戾王早圈起来十来年了,又是满身骂名的人,还能有谁特意去传扬他的做派?
若说是凑巧,那也太巧了吧……
总之,祈耀可疑——祈瑧暗暗记下,这祈耀必须要添在单子上,着人重点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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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边兀自皱眉细思,祈瑧并不知道那一老一少也早看他半晌了。
宋景昌心道,这黄口小儿不知学,老夫在此讲授,他却神游天外!
祈耀却是轻轻一笑,眼神不知不觉就勾连到了祈瑧身上。
像极了。
长得极像,举动极像,一颦一笑,蹙眉撅嘴……性情也极像。
却到底是不是他呢?
唔……回去着人仔细探查一番,若是他,还要改换先前的布局——他可不是好对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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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宋家府门,祈瑧便心中明了,宋景昌他是收服不得了。
一则宋景昌年老成精,心思油滑,第一回交锋时,祈瑧势力尚弱,虽设计了他,抓住了他的把柄,却也只能做一时约束,并没能一下打死他。他畏惧不足,日后必然就难以弹压,生出他念,三心二意的人祈瑧不能放心用他。
二则今日之事,显然祈耀也有意朝宋景昌示好,而宋景昌已然偏向祈耀了。
争不过,也不能放手争,索性这宋家就弃了吧,祈瑧心中略有一丝惋惜——宋家老姓世家,很有些用处。且先前所见的那个蔡棋倒真是个好苗子,他毕竟是宋景昌的弟子……
不过想想前些日子定计时看视的关于宋家的密报,再加上今日所见,宋家的奢侈靡费,用度预制,就连仆役也穿着绫罗,插金戴银,更还有宋景昌讲诗书时几次跑进来打断,通禀“某大人求见”的小厮,便已经让祈瑧下定决心,宋家必除。
既然日后他必定是要除了宋家的,此时若用了宋家,来日再调转头来朝他们开刀,平白让自己落下一个过河拆桥的难听名声,还要在心里暗自觉得愧对了宋家,怕下手时就要软几分,除恶不尽。反不如一开始就不用他们,没什么挂碍。
至于蔡棋……能拢过来就尽量下手,说不定还能在宋家埋下一条线呢。
和宋景昌搭上的关系,便只借着他取用了今回春闱的这些新科进士,便就此算作两讫罢了,这原本也就是祈瑧最初的目的,倒没什么遗憾的。
不过……既然宋家不能用,还要另找一个合适的人,依托着他,踏进朝堂。脸面上的功夫,也务必要做得好,说不定这个门脸儿要用一辈子呢。
那……此人选谁是好呢?
祈旷那一派系虽极稳当,但既然要做水底的柱石基础,就最好不要在明面上扯出他们。且祈旷母族萧家是世代的武将,亲戚故旧也多是军务上的人,为防引来祈璨的注意,还是别招惹与兵事沾边的,另择他人吧。
惠王如今奉旨养育他,那祈瑧也算是和惠王一系联结起来了,用一用惠王的人,想必也无妨。可这样一来,就必定要让祈旭知晓自己的身份,祈瑧心中有些不情愿。
十四弟知道了也就罢了,可若让是暄弟也知道了,那可真是……
丢脸倒是其次,只是当初临死之前,已经决心斩断前情,也已经狠狠将暄弟推开,此时若再见了,也唯有无言耳,唯有伤怀耳,还不如不见。
再想到祈旭的身子,久病不起,若还要他操心自己的事情,祈瑧只觉得心中不忍,舍不得这样劳累这个幼弟。
便权当做是为了避开情伤,也别经惠王的路吧。
如此算来,就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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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马车猛地一颠,祈瑧险些被甩出门去,幸好旁侧侍坐着他的贴身太监,程允东虽也年少身轻,可他胳膊有力,一手揽住祈瑧,一手拽住马车窗棂,两人这才没有摔着了。
一惊之下,祈瑧心口一片闷疼,险些背过气去。
他这辈子的身子,简直就是上辈子的翻版。不但长得一模一样,连那心悸之症也带了回来。外头瞧着无碍,可真遇着了什么事,譬如大惊大怒大喜大悲,犯了病就有生死之险。
幸好从上辈子起祈瑧就习于忍耐,平素寡欲少情,倒也太太平平长到这么大。
可现下真怨不得他不淡定,任谁正沉思之中,忽地被整个儿丢出去,也要吓个好歹。
顿时祈瑧就怒了,指着叫程允东撩帘子,道:“你去骂他们,问问这车是怎么赶的!”
程允东连忙依言撩帘朝驾车的车夫长随喝道:“你们怎么赶的车?险些把主子颠坏了!回去之后各自去领罚,不然你们日后都要路上开船呢!”
那几个人连忙告罪,又求饶解释道:“是前头忽地窜过去一队骑着马的人,驾车的马都险些惊了,好容易才拉住笼头。”
程允东道:“胡扯!这路上如此多的人,谁那么大胆,敢窜着跑马?”
车夫们叫冤:“丝毫不敢打诳,真的是有一队人马跑得飞快地过去了,一边跑一边叫着的,好些人都听见了——说他们是豫亲王府上的侍卫家丁,豫亲王被人掳去了,他们正撵在后头去追,要赶紧把王爷救回来!”
豫亲王?不就是祈璨给小五的封号?
祈瑧听了,连忙问道:“怎么回事?什么叫做豫亲王被人掳走了?细细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