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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初与祈琇打了照面,祈瑧已经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柔软了一片。

他的这个小儿子,不足月落地,生下来就死了亲娘,那时候祈暎去看他,裹在小包被里如一只没毛的猫崽似的,哼哼着哭的声音顶多比蚊子叫响亮一点,第一眼看见,祈暎就觉得他可怜,便就此放在了心上,没有让别的妻妾假手,而是抱在了自己身边,亲自养育。

等到小五长到两岁的时候,第一回发病,祈暎才知道这孩子得了他传下来的心悸之症,从此三灾五病,药罐子里泡大,叫人牵肠挂肚地长起来的,再加上为人父母的大都偏疼小儿子,也无怪祈暎待他与对祈瑜祈璨的截然不同。

在祈瑜祈璨面前,永宪帝历来都是严父,从未给过笑脸。可到了小五这儿,他便不自觉将“教养”变作了“娇养”,祈琇可不就是祈暎宠着长大的?

不指望他日后能成栋梁,祈暎也就不舍得大力调.教这小五,祈琇长成了现在这样一个诗书风流,惫懒淘气的纨绔千岁,原也该怨祈暎才是。

转世之后,祈瑧的心思大多被祈璨牵扯着,鲜少有时间去想祈琇如何。未见他之时,听说他这些年过得极为荒唐,祈瑧在心里存了气,就只想着如何教训他责罚他。

然而真瞧见了他,却瞬间化开了心里头的怒气,那些狠厉也都没了,仅剩下叹息,仅剩下酸涩,仅剩下怜爱——五年多了,祈瑧也是思念这个小儿子的。

再看祈琇如今模样,比当年消瘦不少,眼角眉梢一股抹不去的郁色,沉暗着些许憔悴。旁人大约只以为这是他沉湎酒色,淘坏了身子,可祈瑧毕竟是亲手养大他的人,怎么能看不出来,他这郁色,是从内而外;风流荒唐的模样,也要有一半是故意做出来的吧。

——这些年来,小五他过得不好。

也是,就算祈璨不是那样狠心冷情的性子,毕竟也是君父换了皇兄,小五不傻,自然不敢像永宪朝那样,仍旧随心所欲,肆无忌惮。

而祈璨偏又是个善妒多疑的人,小五为防备他,也只能如此自污了吧。

时不时让祈璨揪住他个小错,惩戒一番出出气,倒是不伤主干。要是自身完美无瑕,反而会让人心生疑窦,时刻警戒,挖也要挖出来个大罪,然后将之连根拔起。

小五如今这样子,也是极不容易的。

顿时,祈瑧心中对他的气恼就消散了一半,暗暗摇头想道,这孩子从小就没吃过苦,忽然间就叫他要出息,要有自保之力,要成材,也是强人所难。

只是这边祈瑧才心软了,祈琇就冒出来那句混账话,登时又将祈瑧气得几乎仰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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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听祈琇说了一句“我不记得我在外头还留了这么大的一个私孩子”,他身侧的那些走狗顿时恍过神来,都哄地笑起来了。

先前和祈琇一起调笑的一人道:“王爷您是什么样的风流人物,就算有些韵事,不记得也是理所应当,唯有小娘皮们惦记王爷,夜夜哭得枕头湿了,王爷岂会将她们放在心上?”

话音未落,另一人便道:“哎,何兄却是说错了!王爷最是怜香惜玉的一个人。前阵子柳香阁的蜜红儿得了女儿痨,不成人形的样儿,她妈妈都不管她,却是王爷着人送钱给她瞧病,蜜红儿死了,王爷还特特写诗祭她——怎么会竟不记得曾结了缘的女孩儿呢?”

再有一人也附和道:“极是极是!王爷心善,今儿那个乌龟冒犯王爷,王爷也只是将他打了一顿也就罢了,竟不和他计较。连外人都顾及了,更何况是自己的骨肉呢?”

这些人径自油嘴滑舌,吹捧着祈琇,祈琇半眯着眼睛,似听见了又好似浑不在意,只打量着祈瑧,突然低声喝道:“闭嘴!少拿些有的没的编排我!”

说罢,他翻身从马背上跳下,几步走到了祈瑧面前,却又在离他两丈远的地方站住了,只不近不远地又看了一会儿,才道:“你这孩子,生得真是……”

才说了这几个字,祈琇猛地停住,过了一会儿才又道:“你是春溶园里的那个孩子?料想你还没有见过皇上……我是你五哥豫王,你叫什么名字?”

祈瑧看了看他,道:“我叫祈瑧。”

低声将祈瑧的名字念了两遍,祈琇忽地笑道:“好名字,好名字——你可不就是个奇珍异宝?如此一个孩子……如此一个孩子。”

兀自笑了两声,祈琇也不再理会旁人,径自又转身大步走回去,抬脚跨马,用力一夹马腹,便扬长而去了。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豫王究竟是装哪门子的疯,豫王府的人见主子已走了,也赶忙跟着撵了上去,片刻原地就只剩下惠王府的下人和祈瑧主仆几个。

李贺新讷讷自语着说:“先前我也见过豫王爷,怎么今儿瞧着却有点不大一样……且他去的方向不是往豫王府的路啊……”

旁侧有人用力拍了他一掌,低声道:“别愣着了!小主子要走了!”

他连忙回头,这才看见祈瑧正被程允东抱着举起来,往车上放。李贺新赶紧跑过去帮忙扶着祈瑧,顿时也忘了方才思量到了什么才愣住了神。

祈瑧坐进了车里,朝外看了一眼,正瞧见他那憨实的面容神情,便微微笑了笑——有时候,越是老实人,心思才越敏锐呢,因为他们的心,纯澈得很。

连外人都瞧得出祈琇的古怪之处,祈瑧又如何看不见那孩子方才的欲言又止?

却不知,祈琇他,究竟是看出来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

多年未见的老父就在面前,他可能识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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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祈琇这些年的作为,他自己或许也心里清亮,若他皇父永宪帝再生,必定不能轻易饶过他——即便没有大惩,小戒却是免不了的——所以即便他认得出,也要装作没识出来,权当那天从未遇见过惠王府的那一队人,也从没瞧见过那“小殿下”。

连带着他身边聚着的那些鸡鸣狗盗之辈,祈琇也都严厉恫吓,叫他们务必不能提那日之事。那些人以为他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曾调.戏自己的亲弟,这才下令封口,或是畏惧叔父惠王,于是粉饰太平。

虽觉得这些许风流罪过不算什么,但毕竟祈琇是他们的主子,既是祈琇说了,也都老老实实闭上了嘴,谈论起来,也只说那日如何饱揍了那大胆的晋商。

豫王府上安插的簪缨侍卫将这些事报知给祈瑧,此时倒是分毫不敢遮掩隐瞒了,连祈琇的哪个清客暗地里偷偷赞祈瑧的相貌,说了“再过五年便是个绝色,可惜是个主子,如此形容,与豫王不分轩轾,竟也沾不得,可惜可惜”这样的话,也一字不差报上来。

祈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将写着密报的折子丢还给亲自过来复命的胡永灿,道:“你们倒是好闲!那些浑人说混话,你们也要记下?”

胡永灿接住折子,转手凑在灯焰上,直接在祈瑧面前烧毁,一边动作一边答道:“主子上回说的,奴才们都牢牢记着呢。连豫王都没替主子看住了,端地无用。奴才们心里愧疚得很,愧对主子多年栽培信任,恨不得以死谢罪了。所幸主子竟只是骂了几句,并未惩处,奴才们还得了戴罪立功的机会,自然个个都卯足了精神,替主子把每个字儿都记下了。”

听他说话时,祈瑧正要喝茶,得了这样的回复,连忙放下杯子来,免得给呛着了。

说的是略带些埋怨的话,偏胡永灿不论是神情还是声调都一本正经的,丝毫没有调侃或是怨怼之意,就好像他仅是上禀了些寻常辞语。可毕竟是用惯了的老人,两辈子加起来,胡永灿在祈瑧身边十九年,比簪缨侍卫首领盛敬修还更熟悉些,祈瑧自然听得出他言下之意。

等他说完,祈瑧忍不住辩道:“我上回骂你们,难道没有道理?盛敬修反倒是替你分了过,实则这事儿本来就是你的错处——你为什么不把祈琇的那些混账事告诉我?”

折子烧到了最后,胡永灿也不能直接用手捏着,飞速从怀里掣出一把细长匕首,平放在胸前,拖住那残存的纸张,瞧着它在铁质的匕首上烧成了灰。

然后他一翻腕,将灰烬抛落下来,匕首又回到了怀中时,祈瑧的话音尚未落地,胡永灿便立即答道:“前两年主子的年岁……太小,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平白积郁一些滞气,对主子的身子不好。”

顿了顿,他又道:“且谦太嫔娘娘那时候还在,若主子一时收不住怒气,露出了形,惹得娘娘怀疑,主子要怎么办?奴才擅自按下了这些消息,是因为这些消息本来也不重要,主子迟一日早一日知道又何妨?无关紧要之事,实时上报,反而会对主子不好,倒不如不报。”

倒成了他有理了,祈瑧有些恼,却也找不出差错。簪缨侍卫为祈琇隐瞒消息,此事先前他已经训诫过了,当时说了是不会再追究,现在要是旧事重提,以此为由和胡永灿计较,倒显得祈瑧无理取闹,所以他也并没有想着要故意挑毛病。

之前那句抱怨的话,只是祈瑧随口说了,谁知胡永灿却多心,连忙拿话堵他。祈瑧辩解两句,这胡永灿反而朝他说那些教训的话。

顿时祈瑧觉得没趣,瞥了胡永灿一眼,心想这便是过近则狭,盛敬修便决计不敢这样与他说话。胡永灿大约是在近前伺候太久了,已经不会惧于他气势,祈瑧便认真考虑起来,要不将胡永灿调开了?

以他的本事,正好可以放心外调,盐政上还缺人看着呢。

至于胡永灿如今的差事,他的副手杜衡可以顶上。杜衡是个太监,身份上比胡永灿还方便些,进进出出的不惹眼,纵是放明面上也无妨。

胡永灿一个大好男儿,让他整日在内帏围着自己转是大材小用了,既然京城簪缨侍卫已经整顿完毕,便也不留他,放他出去施展拳脚吧。

想到此处,祈瑧便打定了主意,对胡永灿道:“你做事很是周全,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忽然想到,你今年已经有三十岁了吧?三十而立,你也该立一番自己的事业。这几日你和杜衡交接了手头的差事,我命人给你谋个苏州盐政运判,你过去将江南的网重新拾起来。苏州织造局的主官年纪也不小了,再过几年叫他退了,你去做苏州织造。”

胡永灿一怔,不由得抬头看向祈瑧,却见他神色并无异样,眼睛里透着深思的凝重,是想到哪里就说到了哪里,的确在为他打算替他着想。

可此情此景,胡永灿便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主子恼了他方才的无礼,这才要把他远远地撵开?但是他说这些话,表这些情,都是事先计算好了,绝不会惹主子生气……

心里百般思虑盘算,胡永灿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默不作声地应了。他对祈瑧了解甚深,若是祈瑧已经有了决定,轻易就不会因旁人的话改了想法。而如果祈瑧说话时是沉思模样,并不看对方神情,那就说明,他不准备听旁人意见,自己已经拿定主意。

方才他说着对自己前途的安排时,就是一副自说自话的样子,毫无商量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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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永灿退出门外,杜衡正在那儿站着,见他出来,两人便悄无声息地走出书房所在的东厢,到了院子里才低声说起话来。

簪缨侍卫都身具武功,耳聪目明,杜衡能做到春溶园副总领,自然更是不凡。他方才在门外已经将胡永灿与祈瑧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此时也不赘言多问,只道:“主子的命令想必无更改了,你预备什么时候出京?”

胡永灿沉默不答,好一会儿他终于出声,却是问:“我这样做派,有哪里不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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