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小年,村里的新年气氛更加浓烈了,虽说这年月缺吃少喝,可过年是一年到头的大事,再贫寒的人家也要备下点好吃喝,家家户户开始终日炊烟袅袅。
小店的生意依旧红火,田兰盘算着:腊月里大家备年货,赶集的人多,等到了二十□□,人应该会少下来,正月里大家都要走亲戚,人也不会很多。田兰和姐姐姐夫商量了一下,决定腊月二十八关门,初五的时候来开个门、放个炮,迎迎财神,正式营业就定在正月初八。
挣再多的钱花不了干看着也没意思,而且这段时间大家也确实太累了,田兰一提议姐姐就率先响应了,她还计划着停业以后带田兰和润叶去县城逛逛。
腊月二十七,农历年前最后的一个营业日,仿佛预见到有事情要发生,许久不来店里的张寡妇也来帮忙了。
田家沟载人来赶集的拖拉机还是停在上次那个地方,田兰的继母带着儿媳妇也来了,当然她们的主要目的不是赶集。
继母拉着儿媳妇进了临时搭起的棚子,润叶上去招呼:“两位吃点什么?”
“我们不是来吃东西的,我们找人,找田兰。”继母满面笑容的对润叶说。
润叶知道,田兰最近在用赊卖的方式销售自家的醋,她以为面前的两个陌生人也是附近村子想要来赊醋的,冲在收拾旁边桌子的田兰说“兰子,有人找。”说完还走到田兰身边,碰碰她的胳膊“看样子好像是来赊醋的。”
田兰正好背对着她们,听说是来赊醋的,把刚收的碗盘放到润叶手上,转身正准备说话,却看见继母坐在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住了。
润叶不明就里,看田兰愣在那,推推她:“你愣在这干嘛,人家来谈生意呢。”
田兰被润叶一推,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人,冷冷的说:“找我有什么事。”
“呦,兰子,怎么说话呢,我这当娘的来看看女儿,能有什么事。”继母瞧田兰冷着脸,也沉下脸,拿出长辈的姿态。
现在正忙,张寡妇瞧着田兰和润叶两人站在那不动,就想开口叫她们动作快点,正好听到了田兰继母的话。“哎呀,亲家,你怎么来啦,是来赶集的吗?”张寡妇很热情的打着招呼。
“亲家,这不快过年了嘛,我带着儿媳妇来买点东西,听说你们家开了这个店,就顺便来看看。”田兰的继母笑着和张寡妇拉起了话。
“一大早的过来吃过了没,哎呀,这大冷天的就算吃过了,一路坐拖拉机过来人也冷得够呛。”回头对田兰说“兰子,去盛两碗羊肉汤来。”
上辈子田兰一度对这个继母怨念很深,她被婆家人虐待的时候,每天都咬牙切齿的诅咒继母一家。逃到南方打工后,也经常想着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有钱以后要回去好好教训教训她。只是随着年华的老去,有些东西渐渐埋在了时光深处,重生后田兰也没想着报复她,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一辈子不和她有任何瓜葛就行。
婆婆发了话,田兰顺从的去盛了两碗可以暖身子的羊肉汤,当然是和上次招待田家沟乡亲们的一样,除了汤什么都没有。
田兰把汤放在桌子上,那个卖了田兰娶回来的嫂子真是觉得冷,端起羊肉汤就喝了起来。继母看了看碗里的汤,又看看别的桌吃着羊肉的人,脸色开始难看。她张口想说,想想又咽了回去。
喝了汤,暖和了身子,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小店,继母对田兰的婆婆说:“亲家,还是你们靠着公社好啊,这在公社开个店都方便,挣得肯定不老少吧。”
田兰放下汤,也没有去忙,就在婆婆旁边坐了下来。她一听继母提到钱,心中警铃大作。
“闲着没事,卖点吃食,哪能有多少钱,再说这是我女儿家的,我和兰子也就是来打个下手。”张寡妇能独自拉扯一双儿女长大,也不是个简单的人,她一听田兰继母的话,就知道这是想来占便宜,马上打起了哈哈。
“嗨,咱都是一家人,挣就挣了呗,有啥不敢说的,还怕我跟你借钱啊!”继母一扬手,一副自来熟的样子“你可是有福气,生了个好闺女,挣钱都不忘带上娘家,我就没这个命喽。”
“呵呵,亲家说笑了。”张寡妇看见田兰的继母,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瞟了一眼田兰。
“亲家,我可没跟你说笑。”继母坐正了身子,一只手拍着桌子说“人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家田兰呢,有好事不想着自己家里。家里正是困难的时候,你现在日子好了,那也得拉拉娘家啊,怎么能向着外人呢!”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什么叫向着外人?”瞧着田兰的继母来着不善,张寡妇也有点不客气。
“前沟的三婶子,来赶了趟集,就拉了一坛子醋回去卖,现在天天坐家里数钱。我问了,都说那醋是你给她的。村里人来赶集,你都殷殷勤勤的给人端汤倒水,我和你嫂子这头一回登门,你就给一碗干汤,我们连村里人都不如啊!”虽然话是婆婆问的,可继母的炮火都集中在田兰身上。
田兰这才明白过来,感情是那天赊给三婶子的那坛醋惹的祸。她当时只是觉得三婶子是个能说会道有头脑的人,她应该能卖得出去能帮自己拓展市场,就主动把醋赊给了她。哪想到会引来继母这尊瘟神。
继母的炮弹打完了,看田兰还是没说话,索性自己说道:“你们家大业大的,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既然这样你们也把醋给我,我也回去卖醋。”只说给,却不说赊,摆明不想掏钱。
转过头又哀哀地对田兰婆婆说:“亲家,你是不知道啊,那些年田兰他爹躺在床上看病吃药,愣是把家底掏光了,我的私房钱也全贴进去了。这接着她哥又结婚,家里现在是一河滩烂账啊!”
田兰早料到继母是来占便宜的,她前面说醋,田兰也不搭理。可她说田兰爹看病花光了钱,便宜哥哥结婚欠了账,这触动了田兰那根敏感的神经。就是因为这两个理由,田兰才被卖了的,而且是卖了两次。
“我爹瞧病那花的是自己的积蓄,至于你儿子结婚,那是把我800块钱卖了,换的钱。”田兰非常激动,脸气得通红,调门也是前所未有的高。
小店本来就不大,客人们听见吵了起来,纷纷围过来看热闹。
“还反了你了,我是你娘,有你这么对娘说话的吗?”继母跳了起来,指着田兰的鼻子说。
“我亲娘早死了,我现在的娘在这,你算什么东西。”田兰拉着婆婆,昂首挺胸的站在继母面前。
“我虽没生你,可我养了你啊!”继母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了泼“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哪有女儿这么说娘的。”
田兰本来还想接着和继母争下去,可瞧她双腿大开的坐在地上撒泼,道行还浅的田兰傻眼了。
张寡妇拍了拍田兰的手,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随手拉了旁边的一条板凳,在田兰继母面前坐下。原本顾忌着她是田兰的娘家人,张寡妇还比较客气的称呼一声亲家,现在瞧田兰满脸厌恶,不想认亲的态度,张寡妇也懒得客套:“这寒冬腊月快要过年的,你一早上跑到我家店里撒泼打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想要钱还是怎么的。”
“什么什么意思,大家评评理,我来看我的女儿,却被女儿骂,这是造的什么孽哦。”田兰继母坐在地上,伊伊呜呜的哭诉起来,还顺手抖乱了头发。
“呦,看女儿,我可没见过空着手看女儿还坐在人家门口哭的,这是腊月里寻晦气呢吧。”张桂香不阴不阳的讽刺田兰继母。
“我不是她女儿。”田兰大吼。
田兰继母又开始哎呦呦的哭诉,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润叶娘今天也来帮忙,闹起来之后她就和润叶一左一右占到了田兰身边。她拽了拽激动地田兰,在田兰耳边嘀咕了几句,田兰冷静了下来,趁着婆婆和姐姐夹枪带棒数落继母的时候,自己好好想了想。
名义上坐在地上的女人是自己的继母,她占有道德的制高点,现在自己日子刚有点起色她就来闹,想要分一杯羹。这往后要是自己日子越来越好,她还不得闹得更频繁更大,必须想个法子让她以后再也不能闹。
田兰打定主意,又在人群里搜寻了一阵,果然看见几个喝过她免费羊肉汤的田家沟人,应该是一起来赶集的,“各位父老乡亲,既然闹起来了,我索性也就不遮掩,把事情摊开来说,大家也给我评评理。”
田兰的眼角挂着泪水,带着哭腔说:“我田兰自小在田家沟长大,在座有田家沟的人,对我也是知根知底。我娘死得早,爹又后娶了一个继母,半年多前我爹也死了,爹死后没几个月继母就把我卖了,换了钱给自己的亲儿子娶了这么个儿媳妇。”说着,手指向继母身边站着的便宜嫂子。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有些知道这件事的人在向不知道的人详细的解释来龙去脉。
田兰的继母感觉气氛不对,跳起来指着田兰的鼻子说:“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扯大,你爹死了,我还操持着把你嫁到这么好的人家,你这样对我还有么有良心。”
“你嫁到我家的时候,我已经在村里上小学了,用不着你拉扯,再说我还有爹呢。至于嫁人,我可是在张家把彩礼给你的当天,就坐着驴车来了张家湾了,身边只有一个包着几件旧衣服的包裹,”田兰现在想来都有些心酸,眼泪扑扑的往下掉。
看田兰哭了,润叶娘和润叶安慰着她,张桂香绕着人群走了一圈,边走边说:“各位大哥大姐给评评理,当初是我去送的彩礼,送完彩礼,她家就说啥时候结婚都行,反正她家什么都不会陪送。我弟妹他们结婚过事情的时候,也没见娘家来一个人,现在看着有便宜了,就开始往上粘,想攀亲家了,美得你。”最后一句话,张桂香是对着田兰继母说的,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人群的骚动越来越大,不少人都开始指责继母卖女儿的行为。
今天店里忙,张有堂见自己也搭不上手,就带着孙子孙女去集上玩,省得两个小东西在家添乱。润生一直在店里干活,看着女人们吵了起来,估摸着要出事,就赶忙出去找他爹。张有堂回来的时候吵得正激烈,围观村民的议论声也很大,他叫了半天别吵了也没人搭理,索性从手边的桌子上抄起一只碗,砸了下去,所有人瞬间安静。
“都别吵吵了,有话好好说。”张有堂披着青色的棉衣,威严地说。
一时间空气凝结,没有人敢说话。田兰想了想站出来说道:“今天的事因我而起,我本不想闹大,可既然已经扯破脸闹开了,那倒不如掰扯清楚。”
“我七岁死了娘,你嫁到我家,到我十七岁出嫁,整好十年。我爹一个人挣工分养活我那是不成问题,这就不说了,就算是你养活了我,我一年80块钱能花到不。”田兰抬头看了下人群。
有好事者说:“一个娃娃家,一年哪能花那么多钱。”
田兰继续:“大家都说了,花不到,那我就算是我花到了,10年800块钱。这笔钱我婆婆已经给你了,那你所谓的养恩我就还清了。”
继母想要争辩,田兰拦住她:“你先别忙,我还有话说。你拿着卖我的钱娶了儿媳妇,现在你们一家三口住在田家沟。你们住的房子是哪来的?是田家祖上盖了传给我爹,我爹还要传给田家孩子的,你凭什么住在里头。”
“我是你爹正儿八经娶回来的,我怎么不能住。”继母喊道,便宜嫂子觉得田兰的话有些不对,捣了捣自己的婆婆。
“对,你有资格住,可别人就不见得有了。而且你住一间房就够了,可家里却不止一孔窑,我是嫁出去的闺女,我可以不要,可田家族里有资格要的人不少。我是我爹的亲闺女,只要我愿意,族里房子不够的人家就能来住。”这年月穷,家家孩子又多,很多人家都不够住。田兰用那几孔窑,把田家沟的大多数人家都绑到了她这艘船上。
继母一听这是要赶他们出田家沟,那哪行,又坐到地上嚎了起来。田兰任凭她嚎,也任凭围观的人交头接耳,自己悄悄地对润叶说:“润叶,你回去,给我拿些纸笔来。”
润叶飞快的跑回家,从自己的屋里拿了纸笔。
田兰接过纸笔,对继母说:“要想我不回去跟族里说也行,可你得给我作个纸,保证以后再不登我张家的门胡搅蛮缠,我和你们也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继母听了这话也不嚎了,呆呆的愣在那。
人群中有素来和张寡妇家、张有堂家交好的,趁机说:“快应下吧,应下房子就保住了,不然全家睡山坷垃啊。”
继母像抓着救命稻草般应了下来,在田兰写了字的纸上摁了手印。事后回想起来觉得上当了,可也无济于事,只能数落数落和自己同去的儿媳妇消消气。
因为这场闹剧,最后一天的生意没能好好做,田兰觉得很抱歉,大家都说这不是她的责任。
农村没什么娱乐活动,大家凑在一起都喜欢张家长李家短的传闲话,随着大家过年走亲戚的步伐,田兰家的这出闹剧传遍了原西县,甚至连邻县的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