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入了冬,天气格外的冷。虽未降雪,幽林却冻如冰窖,每一缕风都吹得人寒毛直竖。
我扶他回小屋歇息后,便又走回院子中。
“丫头,快……快过来……”
老头儿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衫,蹲在屋前的石块上,冲我招手。他的白发在冬风里猎猎飞舞,宛如纷纷扬扬的雪花。
“丫头,那小子的毒,再过不久便能全好了。我找到了可以彻底解毒的法子。”老头儿咧嘴笑道,苍老的面庞上飞扬着笑意。
他的笑容犹如暖阳,让我心头一热。
待在幽林这些年月,这一日恐怕是我最为舒心惬意的,倘若陈浚身上的毒能解,总算不白费我这些年苦心照顾。
“多谢百老伯。”我给老头儿行了个礼,闻言,房屋后忽然蹿出一个人来,大声冲他嚷嚷:“百老头儿,你这话当真,王爷的毒真的能解?”
“我骗你作甚?骗你又无好处!”百鬼谷不服气的跃起来,几步掠到路薛身边,撇着嘴道,“花含笑是我的徒弟……当然,现在自不是了,不过他取财、耍威风的本事都是从我这儿学去的,他下的毒我自然也能解,奈何名师出高徒,他也是个厉害的人物,我解他的毒需些长久时日罢了。”
说起这事,我当日方听闻时也惊诧万分,没想到十多年前百鬼谷居然收了靖国的贵族子弟做徒儿,数年后,甚至还帮他救了一个双眼失明的孩童。
想到这里时,一阵冷风呼呼从耳边刮过,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回头看路薛,他已兴奋的冲进屋中取来一壶热酒,殷勤递至百鬼谷手边,恭敬道:“百老先生,这是路某孝敬您的,请收下,请收下……”
百鬼谷撩了撩耳边的发丝,仰着头神气的把酒壶接过。
我对他们一会子冷一会子热的相处方式早已习惯了,笑了笑,走到另一边琢磨这寸草也开始缓缓生长的幽林。
2、
大淮江山易主,连不属于任何一国的幽林也已易主。
荭雪没有再回来,我知道,她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被世人称为乱葬岗的幽林,是我此时唯一可以待的地方。也是唯一可让陈浚安心养伤的地方。
当年从江淮逃出来后,我带着陈浚来到了昆玉,住了不到半个月,路薛也寻到了我们,然而几日后,便被慕容守发现了,他接到皇帝旨意,派人一路追杀我们至西漠。
那些淮兵将我们困在荒无人烟的漠地里,谁想,被逼至绝境之际,却有一个自称百鬼谷的老头儿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他听闻我是萧氏幼女,竟还设法将我们救离困境。并将我们安置在了幽林。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百鬼谷为何会对我出手相助,但我也已不关心他与萧氏的渊源,能在天罗地网中保下性命,我以为已是万幸。
年末的时候,我跟随百鬼谷悄悄攀过珩山前去望月国都采买解毒所需要的成药,还有出去所需的食物和衣衫。
至于为何不就近在延卞昆玉采买,那是因为大淮境内到处贴有我们三人的画像,追剿了这么多年,大淮的皇帝依旧没有放弃捉拿叛贼,他恨透了曾经将皇城推入血泊的怀瑞王,甚至恨透了将陈浚救出的我。
而这些年来,我也是尽量避开那些座再也不愿触碰的城池。
到达望月国都时,已经是两日后的傍晚。
让我和百鬼谷都感到奇怪的是,这座城池没有了数月前的热闹,商铺齐齐紧闭,沿街几乎寻不见一个人。更甚,连城楼上的士兵都不见了。
添了几分冷肃的冬日令人颤栗。然而我和百鬼谷竟无谁提出要离开。
或许他此刻和我一样,都很想知道望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沿着空荡荡的长街走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发现迎面急匆匆赶来一人。
“出什么事儿了?”百鬼谷不由分说的拽住那人。他虽迟暮之年,力气却出奇的大,那人本不想回答我们,奈何挣脱不掉。见百鬼谷凶神恶煞,才支支吾吾道:“政变……政变了……纪夕将军带人围剿了王宫,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起来呢,赶紧寻个地方躲起来罢。”
百鬼谷微微一晃神,那人便挣脱跑了。
“政变?”我对这两个字有着莫名的恐惧。此时从嘴里说出来,就像含着烈焰,让我舌尖发烫。
当年,就是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政变,夺走了姐姐,也夺走了我们姐妹间的情谊。直到现在,我一想到当日,姐姐将手中发亮的箭矢对准了我,心中还是隐隐发痛。
这种伴随至死的痛意,实在难以言喻。若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千刀万剐。
“乱世啊……乱世……”百鬼谷忽然叹了一声,拉起我往城门返回。
我百感交集的拽住了他:“百老伯,陈浚的药……”
“只好自己花时间配制了,只不过那样一来,就要耽搁些许时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拦住了他:“不能再耽搁了,既然来了,就去一趟药馆……再说,纪夕将军乃慈者,他不会杀害无辜百姓,我们跑什么?”
百鬼谷却冷冷一笑,带着些讶异看我:“慈者?能干出围剿王宫之事的,会是什么慈者?当年段渊惨死江淮,望月王位后继无人,纪夕就一度想要推翻段氏政权,只不过后来冒出了个迎夫人,声称她腹中有王上骨肉,国中权臣方才举力保下——以让纪夕摄政的代价,留下了那个孩子。可……幼君今年也不过五岁,纪夕便容不得他了,这等对幼孩下杀手的人,绝非慈者!”
说罢,他拉着我毫不停留的飞奔出城。
然而在离开城池的那一霎,我仿佛在城楼上看见了段渊。
他正站在女墙后,青丝飞舞,那张如画的容颜上缀满了笑意,他对我说,萧钰,快走!
——五年前,他推着姐姐约下玄门城楼的那一刻,是不是也在说这一句?
“丫头,你怎么哭了?”
百鬼谷见我满脸泪痕,惊诧道。
我没有回答他,所有的话到了喉边,就不知被什么推了回去。
我说不出口。
段渊也许没想到,当日他一出手,竟改变了这么多人的命运。
陈煜死了,姐姐死了,他也死了。然而我却带着罪人逃了出来,隐居幽林,对外面的所有纷争不闻不问,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我就这么自私的活着,甚至到了今日,当我得知段渊的妻儿即将被人斩杀于王宫时,也没有前去解救。
如今的我没有任何能力,也没了奋不顾身的勇气。
3、
我与百鬼谷无功而返。
但我以为,陈浚已经撑了这么多年,一定还可以等到百鬼谷把解药配制出。
然而我错了,他或许正是因为撑得太久,因此这个时候,他连一日也无力撑下去了。
“丫头……”百鬼谷替他把脉后,看着我重重叹息,过了半晌,却没有在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我和路薛围在榻边,一时间都沉默了下去。
陈浚闭着眼睛,像是在安睡。可他的面色很苍白,就像被冻在冰天雪地里的人儿一样,身子也出奇的冷。
4、
我曾经问过他,为何到了现在,还愿意相信“得古画者,承袭天下”的传说。
他看着那四幅辨不出真假的画卷,告诉我:“钰儿,这个梦,你就让我做下去罢,或许等到我死的那一日,我便不会再信了。”他眼圈泛红,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泪珠便止不住的从那双冰冷的眼眸中滚落。
我看到他眼里的绝望,也能察觉到他的痛苦。但我终归不是他,无法感同身受那份深埋于心的不甘和恨意。
当年一场激战后,主帅带伤隐世,曾经如铜墙铁壁坚不可摧的羽骑便一溃千里,被新帝的雷霆手段收拾得干干净净。
陈浚从没想过,随他浴血奋战的羽骑会彻底败在那个温雅寡言的十一皇子手里!也不会想到,这天下,经过一场又一场的纷争,到了最后竟然会落到他的手中。
5、
下葬的那一日。
路薛跪在陈浚墓前,嚎啕大哭。
而后两日里他也未吃进一点东西,累了,就挨着黄土歇过去,醒来,又对着碑墓出神。
我想把他扶起来,却被他狠狠推开:“王爷就是因为就你才中了暗器,这一切都是你害的!”
我一头栽在地上,脑袋磕在石头上划破了皮,鲜血想藤蔓一样顺着我的脸往下爬,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受我所托去取来两个锦盒的百鬼谷赶来,看到这一幕,急忙把手里的东西扔到一边,将我扶起:“丫头,快回去……”
“等等……”我掰开他的手,径自捡起地上的两个锦盒,这是陈浚从江淮带出来的东西,日日夜夜放在他枕边,我想,他在九泉之下也会需要它。
看着我把锦盒里的画卷埋入墓旁,一直冲我大吼的路薛忽然安静了下来,良久后,问道:“你……你这是……”
他一定不敢相信,我会把玉屏卷就这样埋在黄土里。
可我的确这么做了。
我以为,玉屏卷除了传说,已没有任何价值。
寻回古画,承袭天下——终归只是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