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外,小路边。
夜空被星光点亮。
一个白衣少女坐在路边的稻田里,手里扯着一杆稻秸,曲着腿望着明净的夜空。
风吹稻田,划过一层一层的稻浪。在这片金色的海洋里,一个鬼魅邪气的黑影忽而飘到了白衣少女身后,他的身材瘦长,手里拿着一只长镰,镰刀刀刃在夜空下闪闪发着冷光,但他的眼神比这镰刀还要冰冷,破碎的黑衣贴在他的身上,他浑身都像被刀割过一般伤痕累累,他的手藏在宽大的袖袍里,袖袍被风鼓动着。
“你疯了。”他开口便说,没有任何征兆。他的语气僵硬生冷,漆黑的瞳孔里绽出愠怒,“你将我的话全当成了耳边风!难道你会不清楚在昨晚会有多少恶魂恶魄、孤魂野鬼在街上随意乱逛?你不清楚他们随随便便一个都可以将你白烨的魂魄生生撕裂?你可知他们有多么恨我们而你当时根本毫无反击之力?”
万俟尘说的不错,白烨在昨晚时时刻刻都会没命,任何人都救不了她,可她偏偏还要冒险外出,甚至还去了最为凶险的吴侯府。
万俟尘不知道,她是为了江虞。
他听到了消息后疯了一般从阴司冲破结界回到阳间,远远见到白烨平安地坐在这里欣赏月色,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还憋着一股气。
而白烨却扭头无辜地望他,故作轻松道,“我知道,但我现在安然无恙。”
万俟尘袖中的骨节捏得咯咯作响。他恨的咬牙切齿,却不知道该去恨谁。
“万俟,无量阴司有什么消息?”白烨转开话题问。
“阎君没有回来。”万俟尘冷冷道。
白烨喃喃道,“阎君怎会错过如此重要的场面,莫非无量阴司真的出事了?”
万俟尘站在白烨身边,站在她的背后,盯着她纤弱的背,心内复杂交错。
江家两姐妹,她是为了谁而冒险?
白烨没有注意到万俟尘的动静,她在细想最后一次见到阎君时的情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阎君那时候就常常不在十殿……
如果阎君一直不现身,自己便要一直呆在阳间?
但百年光景,自己认识的人都已经埋在黄土之下,即使她能够与活人一样呼吸一样吃东西,若没有人一起分享那还有何意义?
“白烨,”万俟尘突然抓住白烨的手腕,将她从地上硬拽了上来,“你跟我来。”
白烨扯不开他的手,微愠道,“万俟,你做什么?”
万俟尘瞪着眼睛道,“是我想问你在做什么!我不能再看你糊涂下去。今夜你必须跟我走,我会给你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在恢复法力回到无量阴司之前,你必须在我眼皮底下好好呆着!”万俟尘严厉的话语回荡在白烨的周围,如战鼓擂动,字字振聋发聩。
白烨看着他的眼睛,许久,她皱眉问,“你是在担心我?”
“你是我的搭档。”
“既然是搭档,那你就该相信我。况且我不是你的下属,你我是平等的关系。在这种时候你要做的并不是禁锢我,而是想办法与我一同维护阴阳秩序。”
万俟尘眼神复杂,手还拽着白烨的手腕不松。他似乎正在痛苦挣扎,白烨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似乎他看的并非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
“万俟,”白烨一字字道,“放、开、我。”
万俟尘终是放开了她。
白烨揉了揉手腕,睨着万俟尘道,“你先别忙着管我,这里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吴侯孙策在今早暴毙,我问你,你在无量阴司可有收到关于他的魂魄的消息?”
万俟尘摇了摇头。
“那么不出我所料,孙策会变成一个不得了的恶魂恶魄。”白烨已经完全换了一副表情,只见她严肃认真道,“我们要趁早下手,免得孙策祸害阳间。”
“事不宜迟。”
“万俟,”白烨再盯着他的眼睛,“这一回我们要抓的可能不止孙策。”
“还有谁?”
“于吉。”
江府。
“白烨!”江虞突然惊叫着醒了过来,醒来的时候愣神好一会儿,才发觉方才所见只是一个梦。
她抹掉额角冒出的冷汗,方才梦里的一幕幕如同画卷般从眼前掠过。她梦见了白烨潜入吴侯府被孙策发现,孙策一剑刺死了她。她也梦见自己去抢白烨尸体的时候,姗儿在另外一头扯着白烨的胳膊,并且恶狠狠地对自己说,白烨是她的。
江虞在榻上坐了好一会儿。
我为什么会梦见她?
江虞知道自己已经睡不着了,从榻上下来,披上一件袍子站在窗边仰头望月。明月清辉,干净清澈。但江虞的手上、身上早已经沾染了商人的铜臭味,她甚至觉得自己不该站在这样洁白的月光下。
她呢,她在做什么,她在想着谁,她是否也梦见了我,就如同我梦见了她一样?
江虞的思绪开始乱跑,如同野马一般连她自己也难以驯服。
江虞苦涩地笑了。
白烨这个奇特的女子,若不是因为一场意外,自己也不会那样遇见她。她在做无常之前是怎样的,她会和其他普通的女子一样么?
想起白烨指着自己鼻子骂奸商的样子;想起她与自己一起挑水喂牛狼狈的样子;又想起她被自己气得跳脚的样子……
江虞勾起了嘴角,但很快弧度又平缓了下去。她在想若是昨夜白烨被发现了,是否会落得和梦里一样的下场?白烨若失去了无常的法力,纵然她还有阴阳眼,她是否也不能保护好她自己?
自己又有什么权利让她为自己舍身去死?
凭着她对自己的情?
江虞阖上了眼角,夜风轻柔地拂动她的发梢。
我不该如此待她……
连夜,江鹤楼,一间别致的雅间里面燃着清香。
一个女子面蒙轻纱,姿态优雅地坐在一架古琴前,那古琴雕工精致,用难得一见的古杉木制作而成,只可惜中间曾经有一道裂纹。
“音绝,此琴乃是周公瑾所赠,是天下第一制琴名匠精心制作之物,千金难求。虽然曾被摔断过,但瑕不掩瑜,我相信你会是它最好的归宿。”江虞换了一身浅青色叠襟衣袍,跪坐在饶音绝面前的刺绣蒲团之上面对着她。
夜色寂静,只有这间房有暖光投射出来。
饶音绝隐没在面纱之后的嘴唇一张一合,带着浅浅的笑道,“你送我琴,必有所求。”
江虞嫣然一笑,拿起手边温着的茶抿了一口,只觉一股甘冽的味道弥漫在口中。
“终是你了解我。”
“呵——”饶音绝的眸光几变,指端按在琴弦之上却许久不弹奏出声音,半晌后她抬起头盈盈道,“几年之前我便告知了你联络我的方法,但你除了一年一度的献曲之日外从不找我。说罢,此番连夜约我,所求何事?”
江虞嫣然道,“一件小事。”
饶音绝嘴角一弯,“洗耳恭听。”
“实不相瞒,我只是想替别人问你一件事。”江虞的视线凝注在饶音绝脸上,然后谨慎地道,“不知道你是否记得在半月之前献曲那日,在江鹤楼外小道里,下了轿子之后所见到的一个女子?”
饶音绝挑眉,“什么样的女子?”
江虞形容道,“一个长相秀气,皮肤很白又很高挑的女子。”
饶音绝噗嗤一声笑道,“这样的女子到处都是,我见过、不曾见过都不会有什么印象。”
“她与众不同,你若见过就一定会有印象。”
“哦?”饶音绝颇有兴致,仔细观察江虞的脸,她觉得江虞在谈起这个女子时候的表情与平时很不同,江虞特意为了这个女子来见自己,这个女子跟她是什么关系?
“如何不同?”
江虞略一停顿,目光一变反过来上下打量着饶音绝,“我觉得你已记起了她。”她绝不会再让饶音绝套话。
饶音绝道,“我的确记得那日有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女子站在巷口盯着我瞧,不过我没有在意她,随后我入了江鹤楼献曲……再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也都知道。”
再后来,江虞金蝉脱壳甩了周公瑾,但是周公瑾却在巷口堵截住了她。
“在这之前,你可发现什么异状?”
“异状?”饶音绝蹙起眉头,回想了半晌才道,“回想起来的确有些古怪。那日轿子走的时间格外长,也格外颠簸。路途中我似乎还听见了风铃声,掀开窗帘一瞧,外面竟有一个黑衣女子赤脚走在街上,你说有谁会在这么冷的夜里赤足行走?”
江虞道,“后来呢?”
“我命人送了那女子一双鞋。那女子收下鞋子之后便给了我这样东西。”饶音绝说罢便从怀中拿出一块似玉非玉似骨非骨的雨滴状小物件来,那物件顶部穿了一个孔,一条黑色的细绳绑在上面。
江虞刚接过那样东西,饶音绝便抚住额头“啊”地一声就要软倒。
江虞急忙倾身扶住了她,问,“怎么了?”
饶音绝在这瞬间又忽然恢复如初,忙摇头道,“没事。”
江虞打量那物件,放在手心,有一种来自于极北之地的冰寒从掌心中一阵一阵传来。耳边仿佛有个温柔蛊惑的女声在对自己说着听不懂的语言……
江虞闭了闭眼睛,将那东西还给了饶音绝。
从前她不相信这类事情,但如今她不得不多一份心。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告诉她,此物不详。
白烨失去法力会不会与饶音绝那日见到的奇怪黑衣女子有关?那女子又是谁,又该去哪些地方寻她?恐怕这些事情只有等白烨亲自见到了饶音绝才会有线索。
“音绝,我想带一个人见你。”
“你曾答应我不会安排我见任何人。”
“若我非要你见此人不可呢?”
江虞从不为难生意伙伴,此刻的举止早已经超出饶音绝的认知。连饶音绝几乎都忍不住想要瞧瞧那位能让江虞破例的人。但饶音绝还是坚定地摇头道,“此例不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