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已经吃完了早饭,半靠在床上,姑妈正伏在床前,脸颊红红的,姑父的手在姑妈的头发上轻轻滑过,说了句什么,姑妈就笑了,她露出的笑容是从来没有在李眉面前露出的笑容,带着娇羞的,像是个被王子赞美的少女,脸上满满全是幸福,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里发着光,然后她握住姑父的手,他们互相看着,身无彩碟□□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单方深情只一味,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眉的心有种说不出来的刺痛。眼前的画面是那样的陌生又是那样的熟悉。也许每天都在发生,只是她拒绝知道罢了。七年前,这样的场景天天都会有。可是这七年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多到她几乎忘了他们原来有那么的好。
姑父的背膀很宽阔,像一艘大船。他长得很高大,又高又壮,一手提着李眉的小包,一手挽着姑妈。她们来到了这栋木制小楼前。这间房子是姑父经济鼎盛时期买下的。那一年,高大强壮的姑父拉着年轻貌美的姑妈,带着满满成就感和对未来无限的憧憬站在这栋小楼前“过几年,给你买大房子住!”姑父豪言壮语。刚过门的姑妈脸红红的,此刻又添了一层红晕,“跟你在一起,住哪都无所谓。”也许姑妈会这么说。
姑妈领李眉进了家门,端来热在锅里的饭菜给她吃,而早就饥肠辘辘的李眉,毫不客气的大吃大喝起来。姑妈心满意足看着她吃饱喝足,见她放下碗筷,又塞过了几颗褐色糖纸包着的糖果。李眉剥了一颗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话梅味道,真好吃。
可是融洽的时光到傍晚就被打破了,姑妈姑父开始了第一次小小的争执。李眉看到姑父和姑妈争夺着一床厚厚的小被子,理论上姑妈当然抢不过姑父,他们还能站在一起持续争夺的原因是姑父压根就没使劲,他只是捏着那被子不撒手。姑妈脸都气红了“就让她睡二楼吧,她一个孩子刚离开家。。。”
姑父皱着眉头不高兴的说“难道你要睡阁楼吗?那里冬冷夏热,你要生病的”
“大人都吃不消,她一个孩子怎么能吃得消呢”
姑父低声说“我们现在的环境,只能先顾自己。”
李眉明白了他们争吵的原因,“姑妈,我睡阁楼吧,我喜欢阁楼,站得高,看得远。而且阁楼比我家舒服太多了。”
“那就这么定了”姑父胜利的拿着那床小被子上了阁楼。
那时候姑父很忙,他是一个会计,收入颇丰,是全家的经济支柱,在整条花脸巷子,都是数一数二。每天一大早他蹬着自行车去上班,姑妈则在家做些手工活缝缝补补的贴补家用。每天李眉踩着青石板放学回家的时候,总能见到他们其乐融融的待在一处,门外的煤炉上咕噜咕噜炖着香喷喷的肉汤。姑妈用一块抹布细心的擦拭着楼梯扶手,姑父则拿一把小锤子查漏补缺,看看哪级台阶不太稳当需要修补。
他们像爱惜自己的孩子一般爱惜这套房子,可是他们没能拥有自己真正的孩子。
如果他们一直都没有孩子,也许事情不会那么的恶化下去。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朝思暮想,一朝得之,一夕即逝。
在喝了号称“送子娘娘”的老神医数年的中药后,在他们结婚的第十二个年头,姑妈终于怀孕了,这个孩子来之不易,这个孩子集着这对恩爱夫妻十二年的盼望,十二年的期待,十二年的遍访名医,十二年的寻寻觅觅,十二年的无数次期望无数次失望,现在他终于来了,踏着云彩带着希望,再过上九个月,这个屋子里就会有一个新的生命降生,他嗷嗷待哺,他活力四□□力十足,他会蹬着粗壮的小腿整日里要吃的。
孕期的头三个月,听着神医的话,姑妈每天都躺在床上,除了拉撒,连吃饭都在床上进行。为了方便姑妈舒服的进食。姑父特地打了一张可以放在床上的小饭桌,他的木工活做的极好,饭桌做好后,他拿一张砂纸磨平了每一根木刺,把整张饭桌摩擦的锃光发亮。照顾姑妈的任务落在了姑父头上,他却一点都不嫌累,整天都笑眯眯的,就连烧饭,烧着烧着都能笑出声来。他经常坐在门前挥动着大扇子熬中药,他也终于肯对李眉笑了,递给她一个装满黄褐色中药的瓷碗“端上去给你姑妈喝”,他说。
李眉端起碗刚走两步,他却又叫住她“算了,还是我上去喂她吧”,然后他一步三回头地盯着那炉子,好像里头熬得不是中药,倒是太上老君的仙丹。他细细的嘱咐她“看着点,别烧干了,也别扑出来了影响药性。”他笑眯眯的端着那碗上楼了,楼梯吱吱呀呀欢乐的叫着,为主人的快乐而欢欣雀跃。过了一会儿姑父又笑眯眯的下了楼,先揭开药罐子仔细看了一看,再满意的盖上盖子。从一楼的柜子里拿了钉子和锤子去修理那些老旧的楼梯“又不稳了,别把你姑妈摔着”他钉了几个钉子,回过头对她说“你也要小心点。”
李眉到这个家里两年,他第一次说关心她的话。这应该就是他们一家三口最和睦的鼎盛时期了。
然而那个可怕的下午终于来了,不期而至。至今想起来,李眉浑身的汗毛都会悚然紧缩,在这三伏天里不寒而栗。
五个月,姑妈的肚子已经很显,神医说她可以下地了,于是姑妈便如刚放出牢笼的囚犯一样,开心的四处走动了,当然,都是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小范围的走一走。
姑父上班去了。而放暑假的李眉则奉命陪伴在姑妈左右。
“我们去买点水果吧,你想吃什么”姑妈问她。
李眉想了想“石榴吧”
她知道卖石榴那家店是距离花脸巷子最近的一家水果摊子,出门左拐就是。
李眉不是真的想吃石榴,她只是不想让她走太远。可是,偏偏就是这一天,那家的石榴恰巧卖完了,姑妈就要走到距离两百米远的另一家水果摊去买石榴,李眉一直劝说她回去吧,随便买点其它的就行了。
“多走两步不要紧的,你怎么跟你姑父一样神经兮兮的”她笑着说。
李眉还要劝,她就按住了她的手“好啦,你就站在这里不许动,我马上就回来”怀孕的姑妈越发孩子气了。她对谁都充满着孩子般的任性,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李眉还要跟着,她又挺着大肚子用手一指马路对面“不就在那里么?被你们整天关在家里,难道我连马路都不会过了?你不要跟着我了!”她好像要生气了。怀孕期间不能生气,不然以后孩子生下来脾气也会很大。李眉想到姑父的嘱咐,为了能有一个好脾气的弟弟,只得站住了脚步,看着她过了马路,看着她跟老板讨价还价,然后付了钱,拎了那两只大大的石榴,她转身得意的冲她挥了挥袋子。李眉的心也跟着那乱晃的石榴悬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怕的不得了。
“姑妈,快过来吧”李眉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她笑着冲她走过来,可是,可是,就在这时,一辆满载着杂货的三轮车从高高的斜坡直冲下来,径直向姑妈冲去。姑妈还在微笑。而李眉除了尖叫什么也做不了。
一阵闷响。
一片黑暗。从此这黑暗再没有离开过她们。
姑妈穿着白色的裙子倒在了地上,那两只石榴滚的远远的,裂开了,果汁四溅。而姑妈的裙子上,全是鲜血,一股股的,还在往外流,不断的流。染红了她的裙子,染红了那片地。
李眉惊恐的跪在姑妈身边,不知所措。姑妈抬起手摸摸她的脸“我的孩子”她虚弱的说。
李眉不知道她是喊自己,还是在说肚子里的孩子。至少那时候她的肚子还是高高耸起的。
救护车来了,可是巷子太窄小,救护车进不来。有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进来,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将她抬起来放在担架上,李眉远远的跟在后面,看着担架上往下滴落的血珠,李眉不敢踩那些血迹,她跌跌撞撞腿上像绑了铅球,沉重的根本抬不起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救护车,大脑是一片的混沌。
姑妈被送进了抢救室。
“家里还有大人吗”一个医生问李眉。
李眉浑身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姑父,还有我姑父。”
姑父很快的赶来了。他面色铁青,揪住李眉的领子“怎么会被车撞”
“过马路。。。。”李眉泣不成声。
“不在家待着为什么要过马路。”
“买水果。。。。”
“门口就有水果店,干嘛要过马路买水果”
“因为,因为门口没有石榴”
“为什么要买石榴,她根本就不喜欢吃石榴!”姑父吼叫着,当会计的头脑转动的飞快,他瞬间抓住李眉每一个回答里的漏洞,要把那个罪魁祸首抓出来。
李眉住了口,瑟缩地看着他,他一只手捏住了李眉的脖子,几乎将她窒息“是你要吃,是么?”
抢救室的门开了,一个护士走了出来“周秀玲,周秀玲的家人在吗?”
姑父扔下李眉抓住那护士“我是秀玲的丈夫,她怎么样?孩子保住了是吗?”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那护士。
“病人大出血,要马上切除子宫,不然大人也会有生命危险,你赶紧签字吧。”
每一句话都好像是阵阵雷声从李眉耳朵里滚过,所有的力气全部从身上撤去了,李眉顺着医院的墙壁滑坐在地。
姑父整个人都愣住了,在护士的催促声中机械的签了字。那护士回了抢救室,大门关上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仿佛静止了,然后李眉见到姑父大踏步走来,她的脖子一紧,已经被粗暴的拎了起来,脸上正反挨了几个大耳光,他的力气很大,打的李眉整个脑袋嗡嗡直响,耳朵里什么也听不到,嘴里一股血腥味,鼻子里的血也冒了出来,然后她便被他狠狠的踹了出去,顺着医院光滑的瓷砖地,她滑出去好几米才停下来,重重的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有几个人冲上来拦住了他。“是你,都是你!这个灾星!”他指着李眉怒吼。
几个人压着他,他使劲挣扎着却动弹不得,他朝空气徒劳的踢打着,终于哭号起来,他慢慢抓着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宽大的背膀不停的耸动,他边哭边说“我们本来很好的,我们本来好好的。。。。”
是啊,他们本来是好好的。原本是好好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李眉竟然忘记了这句话,他们本来是好好的,就如同眼前这美好温馨的画面。她站在那里,熟悉的愧疚感又一起涌了上来,要淹没她。
姑妈发现了李眉的存在,走了出来“怎么了眉眉,有什么事吗?”
李眉定定神,走过去将那盒子递在她手里,嗫嚅道“这是暑假里挣得工钱,你拿着用吧。”
姑妈狐疑的将那盒子打开,吃了一惊“这么多,你怎么挣这么多?还有,你昨晚上到底上哪儿去了,醉成那样。”
李眉抿了抿嘴唇,说“陵捷她们提前到学校了,就喊我出去聚一聚,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说谎话的最高境界就是里头得搀着百分之七十的真话,就好像是掺了微量吊□□的馒头,只觉得松软可口,不会有异样。姑妈果然就松了口气,只是嘱咐下次要记得提前打电话回家,省得她着急。李眉当然是应了。姑妈又拿了行李箱出来,帮她整理明天要带走的衣物,一件件的,都是刚洗干净的,闻着有股好闻的肥皂香味。姑妈细细的嘱咐着“秋风一起记得穿外套,但是春捂秋冻,也不要一下子穿的太多,后面再冷就没得添了。学校的功课要紧,要注意身体。钱要是不够用了就回来拿”又拿了家里的折子给李眉看,证明钱粮充足,让她不要挂心。李眉将头靠了姑妈的肩膀,只觉得温暖无比,并不是有了母亲的头衔才能做母亲,姑妈这样的,哪一份心思不是出自当妈的心?
姑妈拉了李眉的手“有什么事情要随时给我打电话,别瞒着我。像你姐姐。。。”她突然的住了口,小心的看着李眉的脸色“不说了不说了,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
李眉站的笔直,微笑着说,“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