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野兽离开了,被吞噬的危险远离了,干涸的喉咙也得到滋润了。
已经完全清醒的水元初微微勾了勾唇,上挑却较圆润的凤眼里慵懒地闪烁着餍足的气息。
他动作轻巧地回到了床上,手放在枕头底下摸着子母盒,在盈盈烛火的陪伴下,他进入了梦境。
这次倒是好梦了。
梦境里是他见到冉正仪的片段。
那时候的冉正仪还活着,谈吐间无一丝戾气和怨怼。
当时父亲也还在,常常把他带到那青楼里和父亲认识的人交流。
他不喜青楼,因为形形色/色的人太多,主动巴结人的人多,不得不攀附别人的场合也多。
待在这儿,他宁愿去大街转一天。
但父亲带他去与人来往,那就得去。
水元初觉得自己在青楼里唯一收获的,就是冉正仪。
冉正仪是那青楼里开出的一朵奇特的花,不会作诗,不会吟诵,只会弹琵琶和唱点小曲。
唱是真的只是一点,唱得略有些生硬,只好在天天不得不卖艺的时候弹琵琶。
她生的好看,拨弄琵琶的时候没有什么感情,清冷却也动人。
她总是认认真真地在弹,不出彩,但也不至于让人皱眉。
因为嘴笨,她说些不得不说的场面话后就开始弹奏,弹奏完就道别。
她作为交谈时的声色背景是极好的。
至少水元初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能点冉正仪的时候,水元初会点冉正仪。
渐渐的,冉正仪就成为水元初除了日夜不得不面对的家人和家仆以外最熟悉的人了。
冉正仪有天手指受伤了,拨弄琵琶的时候冷汗直冒,水元初观察到了,明明已经离开了青楼,但还是回头又默默开了个房间再让冉正仪过来。
问清楚冒冷汗的原因后,水元初好奇地问她:“既然如此,为何不休息呢?”
冉正仪抱着琵琶,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毫无情绪地注视了水元初一阵,才认真又坦诚地答道:“奴家天生嘴笨才弱,唯有坚持才能在这楼中站稳。
所以虽然手疼,但能坚持还是坚持吧。
”
水元初被这与其他青楼女子不同的一幕晃动了一瞬间,也就是这一刻,他开始了注视冉正仪一言一行的生活。
“水公子可还要听小曲?”冉正仪眼睛虽然没有水元初的大,但眼中的清澈不比水元初少。
水元初摇了摇头:“既然手指不方便,那就清唱吧,听说你也能唱,只是很少唱。
”
水元初从来没有点过冉正仪清唱,其实不是听说冉正仪唱得不够好才不点,而是他只喜欢听纯乐器演奏的音乐,有了人声就讨厌了。
水元初本以为自己也会排斥的,但结果没有。
他第一次听到如此不含情绪的人声,虽然还是更愿意听纯乐器音乐,但这个也凑合。
水元初觉得自己可以更接受冉正仪这个人了,所以在其他公子哥讨论冉正仪的时候,他愿意去听了,时不时插两句“她不错”的平淡点评。
那些和水元初来往的书生公子们非常诧异,因为水元初以往每当遇到这种有人烟气的话题就会身心都游走在外。
惊奇之下,自然就和水元初多说了点冉正仪的事情。
原来嘴笨才弱的冉正仪能在这本地最多文人雅客趋之若鹜的青楼站下去的功夫,还真不只是什么一见忘俗的好皮囊,而是一个真字。
她是一个每一个见过的客人都说真正认真生活的人。
客人们对她虽不一定爱慕,但还是有存一点敬重的。
她说话很真,从不虚言假语。
不懂就说她尚未知,不赞同就说她尚未能欣赏。
她弹奏很真,虽然因为少了那情绪而显得曲调僵硬,但她还是认真地弹奏,自出台演奏以来不曾落下功夫,日日磨炼技巧,手受伤了也如此,虽不似热爱,又好似热爱至极。
她待人很真,不管王公贵族还是落魄书生,都一样小心谨慎,恭敬尊重。
只要是和她说过名的客人,她都能记住。
但最令人感叹的是,她是楼里唯一一个借助过家中突然出事的子弟。
青楼不是窑子妓院,得有钱才能进。
冉正仪有个习惯,她需在外活动的时候若遇曾经见过的客人,必定要温和持礼地打上招呼,若是偶然遇上家道中落的,身上带着的银两必定会拨出一些塞过去给那客人,并且不吝啬自己的孤苦故事,让客人重新燃志。
虽很奇怪,但真真难得这片心了。
水元初在一夜回忆这些的梦境中醒来,正等待睡意渐渐沉没,人渐渐清醒,他的耳畔忽然听到浅浅哼唱的乐调。
调子是水元初和冉正仪都熟悉的。
因为冉正仪常用琵琶弹奏它,只是现在是空有人声而已。
死后的冉正仪多了点感情,懂得了哀伤,那唱啊,就带着一丝灵气了。
那音乐淡得似有似无,又多显了一丝空灵。
水元初不敢打扰,于是连自己的呼吸都保持着没有变化。
因为他认为冉正仪是不愿意唱给他听的,认为冉正仪是以为他还在睡觉,于是哼唱给她自己听的。
水元初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比纯乐器还美的人声,不禁沉浸其中。
可惜他恐怕以后只能有缘才能听了,因为那个任他吩咐便演奏的冉正仪已经逝去了。
从音乐里意识到这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被音乐带动了情绪,水元初忽觉内心沉重,有点后悔当初杀死冉正仪的行为了。
冉正仪控诉过他的语言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他渐渐地,越来越觉得冉正仪说得是对的。
为什么不争取一下呢?
或许争取一下宝物不用被歹人带走,冉正仪也能活下来了。
为什么当时要那么快地把所有问题都处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