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快步走到了花田围墙外,苏纯绕着围墙找了面背街处,肩膀高的墙撑上去,轻巧地跃进,她拍拍手掌和裤子膝盖处沾上的灰土,才直起腰来,立时愣怔地站住。
到底是奇怪的感觉?还是严谨的推理?还是。。。还是任何一种该属于‘玄妙’的东西,把她带来了这里?
“身手不错。”对面坐在红砖堆上抽烟的凌远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下届运动会的时候,考虑下替你们科参加撑杆跳。”
苏纯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绕着双肩包的皮背带,半晌才低声道,“我。。。秦大夫说,放我半天假休息。”
“没瞧出来,秦少白这么有人情味儿。”凌远挑挑眉毛,把烟掐灭了。
“秦大夫说因为之前我多值了班,之后。。。”面对医院的一号首长难辩深意的评价,苏纯不自觉地替自己的上司辩白,却被凌远摆摆手打断,
“我不管查你们科的考勤。只要不出事故没有病人投诉,你们天天在这墙上翻来翻去地跳舞,也随便。”
苏纯沉默了一会儿,平淡地道,“院长。别说我们天天翻来翻去地跳舞,就算我们的实工作时数率不高过应工作时数,那么就不可能不出事故,没病人投诉。我们的实工作时数超过了应工作小时数,还是会出事故,有病人投诉。”
凌远皱眉瞧着她,突然仰头大笑,“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一而再地让我的傲慢,被我不愚蠢的属下,打回到我的脑袋上来。”
苏纯瞧着远处一排排培育花草的温室,并不答话。
凌远站起身,从砖堆上走下来,在她面前停住,“哦,这个日子是你的生日。你23?24?”
“23”苏纯答,离得近了,看清楚了凌远的脸,只觉得他的脸色有些并不正常的苍白,而隐隐约约地混了烟和酒的味道。她的心里有些不安,而方才那种疼,越发清晰;却听他说道,“才23。真不象。你才大欢欢半岁。20出头的女孩子,就算不都象她那么一惊一炸地傻欢乐,也不该象你这样。”
苏纯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凌远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微笑瞧着她道,“快一年了。这个新住院医的感觉,好不好?”
苏纯望着他。那句会回答旁人如此问话的‘还好’竟说不出来。
“看来是不好。”凌远笑笑,“不过你的上司们,一定都觉得你很好。”
“我一直。。。很努力。”苏纯略带茫然地道,不知为什么,竟仿佛对他有种奇怪的期望似的,“我不知道,还应该怎么样。”
“你可能太努力了。”凌远又点了根烟,“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有结果。所以,你总是太努力的话,就反倒容易忘记到底为什么努力了。”
苏纯偏头仔细琢磨他的这句说话,凌远却再度望着她的脸大笑,“其实你分明还是个小姑娘。就是太不把自己当小姑娘了。23岁生日,嗯,秦少白放了你半天假,你为什么跑到了这里来?你想去做什么?”
“因为我也不知道究竟该做点什么。半天时间不少也不多。”苏纯并无法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想了想,坦白地对他的第二个问题答道,“不够去我想去的地方旅游,不够去看看我爸爸或者妈妈,连看完一本小说也不够。”
听见那‘或者’二字的时候凌远的眉头跳了跳,却并没有说什么,只安静地听她继续道,“我想,去逛逛商店买点衣服,再或者去电影院看连场吧。不过都不是很有兴头。然后我又想起来了欢欢说的紫色的玫瑰花来。”她说到这里,停下,心跳忽然有些加快。
她低下头,下意识地避开凌远的目光。
“我也放了自己半天假。”凌远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她道,“你的假是上司给的。我的假没有向卫生部审批也没有向人事科报备。因为我也在之前的一段时间多值了好多班。在我正常的普通外科门诊手术教学之外,比如你们科的羊水栓塞的产妇需要充足备血,比如骨科首诊的高处坠落伤的患者需要立刻跟脑科医院急会诊联合抢救,比如上个月内外妇儿各科共收到患者投诉近百例,其中7起惊动媒体,比如三天前有死者家属告icu抢救失当,一天前有心内科康复患者告心内科做导管住院期间没有发现患者的静止胆结石问题,没有在最好的时机建议普通外科手术,当患者结石发作造成了很大痛苦也易于再度诱发心脏问题。当然,还有,挖地三尺地找钱,”凌远微笑,“每一个患者都有个对个体而言再合理不过的要求。就是得到全方位的,满意的,保质保量的医疗服务。来看病不用排老长的队立刻就能看,见到的要是最好的医生,见到之后要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所有的问题都问完,还得到医生的健康指导;住院的环境不如宾馆那也要有招待所的水平,住院的花费比招待所高但是可不能到达到高级宾馆的档次,手术乃至检查都不希望实习医生甚至住院医生来做,等候的时间都不可以太过长久。是的,这是合理的要求,只是国家并没有给我哪怕达到这合理要求1/10可能的条件。满足不了患者的高线期望,达到--哪怕是接近多数患者的底线,也要如你所说的---让我的属下们,实工作小时数超过应工作小时数地工作。你们也都有个更合理的要求,那就是劳值所得。我也达不到你们期望的高线,但是达到大部分的你们所能接受的底线,这是我的职责。就好像临床医生只要治好病,就基本完成了职责,在我,我自认如果能达到这俩个基本的底线,也就尽了我的职责。我没有什么必要对任何人谨慎谦恭,温文儒雅。”
凌远苍白的脸带着几分阴沉的踞傲,他说到这里,身子略略前倾,微微皱眉,停了一会儿,再吸了口烟,眉头拧得更紧,和上眼,深呼吸了几下,那一阵旋晕却依然没有过去,而涌到了胸口的恶心,却越发汹涌了。
“那次帮你做了报告回去,我查了些国外的资料。”在旋晕和恶心之中,凌远听见苏纯如他印象里一贯沉静不太带任何感□□彩的声音,同时忽然自己的臂弯处多了分支撑,他便顺着这份支撑,在旋晕中坐下来,只觉得肩侧还有着柔软的依靠。
凌远睁开眼,低头见自己坐在铺了条白色围巾的地上,而苏纯尚还托着自己的胳膊,坐在自己身边,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道,“缩短平均住院日是大课题。在国外,有专门的管理团队来进行估计计算计划。有多种管理模型用不同的评估标准来衡量其合理程度。咱们国家的医院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几乎就完全是凭借几十年前的经验来估计医院和科室的硬件规模,人员配置,这些年医疗科学技术发展太快,从前那些经验真的已经不适于现在的形式了。所以,该拿新数据新情况来估算。现代医学科学是evidencebasedmedicine,现代的医院管理也该是datadrivedmanagement。凌院长,你别笑我不自量力,”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那天给你做报表的时候,恰好看见你的另一份关于缩短住院日的报告,觉得满有兴趣满有意思,就看了那些资料,胡说一下,然后我。。。”
“什么?”凌远瞧着她,
“我就是手痒。”她低声道,“我是学过一些卫生经济学的课程的。大约有点概念。查了资料之后,自己值班时候,趁看病历,就把我们病区上个月所有住院病人的相关资料随机去个人信息地录入了一个样本。然后试着跑了几个模型。。。倒是也挺有意思。”苏纯看打量了他一眼,犹豫了下,略微挪开了些,身子跟他有了半寸的距离,手却还轻轻托着他的手臂,她想了想,这里虽然背风,却还是很冷,而他显然是身体并不舒服,她冲他自然地道,“凌院长,你要不要花10分钟时间,去我宿舍一趟,看看。。。我跑模型的结果?”
凌远垂下眼皮笑笑,停了好一会儿,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想说什么,又摇头,没有说下去,那一阵的旋晕终于过去,自己撑了下地面站起来,深吸了口气,低头对她道,“多谢。”
苏纯没有回答,站起来,想离开,却又并不放心,正犹豫间,听凌远说道,“你这半天假究竟有没有打算做什么了?”
苏纯摇头。
“那我可给你安个任务了。”凌远拍了拍她肩膀,“陪我看病。”
苏纯不能置信地抬头,见凌远抱着双臂微笑,“陪我作为个彻底的普通病人,感觉一下同级医院门诊急诊流程,感受一下等检查,找相应科室的方便程度,跟其他病人聊聊天。。。之后,如果你愿意,我会给你些非临床的项目让你尝试。可能那会是你的兴趣所在。多年以后我不知道我究竟会为一个结果骄傲还是忏悔。但是也许,你可以给我的这个努力的过程做个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