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惊云司的时候,已经过了酉时。
这会子宫门已经下钥,是回不去了。
幸好现如今在惊云司也有住处,倒也不碍事。
反玉无望跟她一同在热闹的市坊之中穿梭着,风长栖背过身子,看定玉无望。
“师父答允那小老儿,日后若是做不到,怕是要留下骂名了吧?”
玉无望骇笑。
这小妮子操心什么不好,竟然操心这个。
“怎么?认定了我护不了他周全?”
那人说出来的话,已经足够荣亲王杀他千百次的了,倒也算是个仁义的,若非如此,纵使是什么都不肯多说,又有何难?他们二人又不会将他逼死。
依着曹老儿的能力,摆脱追问也有千百种法子。
德祐城这些年一直都是朝廷军队的辎重补给的后方援地,可是现如今,硬生生地被荣亲王截了下来,其中用心,不难而知。
只差最后一步了吧!
风长栖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荣亲王可曾去过岁运城?”风长栖猛然抬起头来,她想到了一个最最可怕的可能。
“此事需要查查。”
荣亲王虽然在对待男女之事十分随意,可到底是个亲王,在某些方面,行为处事十分谨慎。
玉无望这些年虽然对那几位亲王也多有防范,但是因为探过星象,知晓那些人并无称王称帝的命格,是以并不放在心上。
只是这若是发起动乱,必定引起一场屠杀,届时黎民百姓深陷水火之中,又是一场浩劫。
玉无望想到这些,不禁皱起眉头。
夜凉如水,风长栖紧跟着玉无望,穿过宝华坊,见着这各市各坊之间,灯火灼灼。吆喝声,此起彼伏,比之白日里头仿佛还要热闹起来。
一路到了惊云司,两个人皆是满怀心事。
风长栖遥遥看着宫城,这会子只能要要看到武宁门前头的几个大纱灯,光亮微蒙。
起了风,这会子入了夜,竟然还觉着有几分清浅的凉意。
玉无望见着风长栖打了一个哆嗦,脱下身上的长袍,罩在她瘦削的身子上。
“不用啦。”风长栖刚想解开,就被玉无望按住了小手。
他指尖微凉,眉眼之间透着一股子威严。
风长栖以前还有些纳闷,像是他这样的人,如何管得住手底下的精兵强将。
这会子见他这副面孔,心里了然。
周围静悄悄的,只能遥遥听见不远处市坊之间的嬉笑声,还有小曲儿萦绕。
这耀京城,永远不缺热闹的地方。不论是黑天白夜,想要找乐子,在耀京城哪哪儿都行。
“站在这里,竟然能看到宫城。”风长栖砸了砸嘴,“在底下看,倒不觉着这惊云司的高楼有多高。”
玉无望听了,勾唇一笑。
“你当惊云司是什么地方?”他看着这数个连绵起伏的高楼,“这是皇上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才造好的。”
风长栖砸了砸嘴,“那也是数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我还在冷宫里头。”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半点悲悯的情绪,平平淡淡,好似是在说着别人的前尘过往。
“在冷宫里头过得反倒轻松,有我阿娘整日介陪着,日子也很容易过。现如今没了阿娘,我什么也不怕了。”她说的话完全出于真心,“只要能帮着阿娘报仇,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的运途,远不止于此。”玉无望看定风长栖玉色侧脸,笑意渐浓,“若是你想要这天下,也是有的。”
天下?
风长栖可从没往这上头想过,甚至于风昭最贪恋的皇太女之位,她也颇有些犹疑。
若是可以自由自在地在人世间漫游,总好过一生一世都在深宫大院里头。
天色墨蓝,如同一块锦缎平铺在上头,只有一轮圆月,孤零零的,周边没有半点星光。
玉无望的锦袍上头,有一股子很好闻的松香,闻得久了,总觉着自己身在栖凰岭那头的松树林子里头。
“我要天下无用。”
“若是你得了这天下,”玉无望微微一顿,“免万民于水火,纵使是这样,你也不愿?”
风长栖心中微动。
“我只是为着我阿娘才进的冷宫。”
“也罢。”玉无望不肯多言,许多事非得她亲身经历了才好。
那岁运城倒是个好时机。
“呀。”一个打滑,差点把风长栖摔倒在地。
她被玉无望紧紧地抱在怀里,那一股子松香愈发浓烈,直窜入她的新心尖尖儿里头去了。
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感觉升腾而起,没来由的心脏狂跳。她立住脚,朝着玉无望嘻嘻笑着,却见得那人耳根子通红。
在这个时候,风长栖才真正发觉,这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下,被天下人敬仰的国师,也不过就是一个清逸俊秀的少年郎君。
廊檐下的一角纱灯,晕着雾蒙蒙的光亮,刚巧打在昏黄的一团火光在他们二人的脚底下,好似是被笼罩在莲花台上一般。
玉无望看着她在月光下暴露着的雪白脖颈,心里“咯噔”一声,那一股子沉沉的念想,几乎让他坠入万丈深渊。
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只叫他情难自禁,将风长栖的手握得愈发紧了。
“师父,咱们这可算得上是秉烛夜游?”
这一声“师父”,彻底把玉无望的缥缈神思给抓了回来,一时之间面色分窘迫。
他瞬息之间想到自己为何要收风长栖为徒,又为何整日介跟她待在一处。
本就是目的不纯!
若是被风长栖知晓,只怕又是一场滔天灾难。
届时,他们之间怕是要成了仇敌。
玉无望的眼神游离不定,哪里像是往日里的气定神闲。
月下花影移动,风长栖见着玉无望耳根子红的通透,活像是挂在耳边上的红玛瑙。
风长栖以前见过那些贵女,大抵都喜欢用红玛瑙做耳饰,前些时候耀京城正时兴这个,她还跟阿春打趣,若是那时候开个珠宝行,必定也能大捞一笔。
“算得上。”玉无望定了定心神,言语缓慢,“有些凉,回吧、”
风长栖砸了砸嘴,轻声道:“这样的好时节,莫不如去吃杯酒水如何?”
知道这丫头最爱花酿酒,他扯了扯嘴角,轻声道:“莫要贪杯。”
到底熬不住风长栖的痴缠,二人匆匆离了惊云司,一路往晨香坊的清浊酒肆去了。
这会子酒肆只得三三两两的客人,大抵都是从后头通衢坐着画舫来的。
身边都带着容颜秀丽的舞姬,脸上画着桃花妆。
风长栖觉着好看,就多看了几眼。
她从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整日介都是清清爽爽,从不涂脂抹粉。
可她到底是个女儿身,日后通了心智,必定也喜欢这个。
二人顺着木梯上了二楼的雅座。
相对坐着,脸上都挂着笑意。
“还有两天咱们就要往岁运城去了。”风长栖一脸喝了三五被酒水,玉无望本想拦着,只是这丫头凶猛,硬是把他给吓着了,“我以前从未出过冷宫,可是后来,我好似是跑遍了耀京城。连最最繁华的宝华坊,我每日都能去瞧瞧,以前我说我没离开过耀京城,可是眼看着我就要往岁运城去了,还要见无边沙场,长河落日。”
她仿佛是有几分醉意,浑身上下因着酒水的缘故,变成绯红颜色。
玉无望呆呆地看着她纤细的手臂,正所谓是皓腕凝霜雪,也就是这般了。
上头的青紫色血脉也变得十分透明,她生了汗,那一股子幽香兀自窜入玉无望的鼻腔里头,叫他心笙摇曳。
他的功法全靠修习,这些年来,也练了个坐怀不乱的好本事,可是这些东西,一旦是到了风长栖面前,全都成了无用功。
他心中微颤,按捺不住,摸了摸风长栖柔软的发顶,乌黑的眸光里头满是怜惜欢喜。
“少吃些。”
“也不知怎的,这桃花酿滋味极好。”风长栖嘻嘻笑着,朝着风长栖看了一眼,夺下她手中的小酒盅,“我送你回惊云司,要么往玉府去也好。”
他一早就在玉府给风长栖备下了一间单独的厢房。
风长栖猛然抬起头来,玉无望这才见着她满脸的泪。
“若是我阿娘还在,面对宫中那样复杂严峻的局势,我阿娘会如何应对?我半点不知。”风长栖哭了又哭,笑了又笑,泪水磅礴,“我阿娘那样聪慧,为何会死在冷宫里头?为何?”
玉无望轻轻地拍了拍风长栖的脊背。
当初她也不知有多隐忍,到了今时今日,这才爆发出来。
玉无望搂着风长栖小小的身子,“哭出来好些。”
“阿娘,你瞧见了么?长栖离开了冷宫,日后还会离开耀京城,长栖走的远远儿的。”
知道这人开始说胡话了,玉无望提防着四周,生怕来个多余的人来。
这些话,如实被人听了去,也不知会惹下多大的乱子。
“长栖,咱们走了。”
“不走,阿娘不走。”风长栖这会子就是一个脆弱的孩子,她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看起来愈发瘦弱可怜,“阿娘,莫要丢下长栖,长栖只要阿娘,只要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