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六)
两、三枚拳头大小的弹丸悄然而来,冒着青烟落入行军的队伍中。刹那间,队伍大乱,整支人马都停滞了下来。
更多的弹丸乱纷纷飞来,砸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弹丸周围的士兵抱着脑袋四散跑去,任军官如何弹压,也阻拦不住。
“别慌,别慌,趴下,趴在地上!”有人在队伍中用汉语大叫。
无论听得懂,听不懂,探马赤军、蒙古军、新附军,各族士兵互相学习着,齐整整趴了一地,比割倒的麦子还整齐。
“轰!”“轰!”“轰!”爆炸声接连响起,一道道烟柱卷着破碎的肢体升上半空。没有被弹片伤到的士兵头顶在泥里边,双眼紧闭。身体不断瑟缩着,期待这恶梦般的场景快速结束。终于,鼻孔中不再充满硝烟的味道,带队百夫长的喝骂声压住了伤者的**,士兵们殃殃地爬起来,看看永远也走不完的泥路,茫然地站在原地,等待下一个命令。
“这就是我大元精锐么?”达春悲哀地叹了口气,举起了手中的令旗。身边的传令兵立刻吹响了号角,把搜索前进的命令发了出去。几队身披轻甲的士卒冲向铁弹丸来袭的方位,他们身后,强弓手怀抱四尺多长的黄桦大弓,扣箭在弦,机警地监视着林间每一个可疑响动。
“哗!”一只受了惊的小兽从草丛间晃晃张张地跳出来,向远方丘陵后跑去。才走了几步,数十支羽箭同时飞来,把它射成了刺猬。
轻甲劲卒立刻伏在了地上,躲避敌军的攻击。
林子间,被羽箭挂到的树叶飘飘而落。无所不在的敌军并没出现,阳光从被射疏了的树梢头洒下,照亮士兵们紧张的脸。
带队的百夫长驽了驽嘴,一个党项士兵跳起来,去捡被射杀的野兽。没跑多远,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士兵连忙低头,一根细绳飞快地钻入草丛深处。与此同时,半空中,一个满是竹钉的竹排砸下,将他远远地拍了出去。
“啊!”短促的尖叫声令人头皮发炸,血乱纷纷地从空中落下来,溅了同伴满脸。百夫长悲愤地抬头,看惯性作用下的竹排,在半空中往来摇晃,每来回一次,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而竹子削制的尖钉上,已经被染成了红红的一片,那是他麾下士卒的血肉。
“给我冲!”百夫长不顾一切地叫着,挥舞着弯刀冲了上去。踏翻了三个陷阱,踩中了两道捕兽拍后,剩下的士卒到达了目的地。
除了一把用过的火折子,几根东倒西歪的竹杆,目的地什么都没有。敌人就像草尖上的露水一样,在太阳下蒸发了。没人知道他们溶进了哪里。
南、北、西、东,偷袭一波接着一波。元军的行军速度被拖成了蜗牛,一上午的时间都没走出十里。达春愤怒地挥舞着令旗,一次次组织反击,每次的收获都差不多,是一堆捆成古怪形状的竹子。
“传,不,请黎贵达将军,问问这是怎么回事!”达春终于按耐不住,拉下面子,向自己的属下求教。
刚刚高升为新附军万户没几天的黎贵达从最前方匆匆忙忙地赶回了中军,看看达春脚下的竹子,弯腰,摆弄了几下,说道:“禀大帅,这是执弹器,破虏军的目的是骚扰,拖延我军前进。末将请大帅不予理睬!”
“执弹器?”达春愣了一下,没听进黎贵达后面的话。
一心想立功的黎贵达强压住失望的情绪,进一步解释道:“就是抛射弹丸的东西,和大帅的投石机差不多,您看,就这样…….”说着,他把几个竹竿组合在一处,挂上了块拳头大的石头。然后开动机关,将石块弹射出去。
石块轻松地飞越人群,在两百多步外落下。吓得附近的士兵又是一场骚动,直到带队军官拔出钢刀,才平静了下来。
“这样的执弹器,破虏军中怎么配备?”达春望着石块落地的方向问道。如果是二百步外飞来一块石头,没人在乎。但二百步外飞来一颗手雷,饶是蒙古兵胆子再大,也不能于死亡面前无动于衷。
“大帅,破虏军中只教了士卒怎么做这些东西,没有配备。此物用竹子和草绳就可以做,这周围的竹子,满山遍野……”黎贵达哭笑不得的解释道,心中暗叫倒霉,怎么遇上如此没有常识的上司。直到看见达春脸色变了,才慌忙闭上了嘴巴。这才猛然意识到,此刻自己已经是新附军,再不是破虏军统领的身份。
破虏军中,简易执弹器的制作和使用是常识。元军中,这些常识却是玄密。
无力的感觉涌上黎贵达的心头,刹那间,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一时冲动,选择了投降北元。旋即,后悔被无尽的恼怒和愤恨所取代。‘都是文天祥这贼,若不是此贼如此轻贱我,若不是此贼一再侮辱斯文,自己怎会如此!’他心里恨着,骂着,脸上也露出了暧昧的笑容,“大帅,末将,末将一时失言…….”。
“算了,你下去领军吧!”达春大度地挥挥手,请黎贵达走开。眼前这个人刹那间变幻不定的表情他非常熟悉,很多投靠北元的书生,提起故宋来,都是这种怀才不遇,受待不公的嘴脸。真的让他们表现出点儿才华来,他们偏偏又无所展示,并且还振振有辞,仿佛天下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他这块璞玉般。
可惜,在宋军中,这种人越来越少。望着前方满眼绿色,达春郁郁地想。黎贵达投降过来已经七天了,本来自己可抓住这个机会,急插南剑州,扼住破虏军的心脏。谁料到七天来,大军居然连永安都没赶到,三百多里的路仿佛被无限拉长,队伍永远也走不出眼前这片绿海。
想想两个月来的战绩,达春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大军先是在上杭,被一个山贼出身的破虏军将领所阻,连续攻打了四十余日,都没突破槿江防线。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绕路去攻永定,谁料到,永定守将黎贵达居然放着好好的城池不守,学古之名将,玩什么夜半袭营。
七天前夜,黎贵达来劫达春的大营,被达春以重兵围困,迫降。此后,元军在黎贵达的指引下,四日内连克永定,克铜鼓、龙岩,势如破竹。
得知侧翼失守,上杭守将陶老么被迫放弃槿江防线,退守莲城。
就在达春意欲抢在张弘范带大军赶到前,再建奇功的时候,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破虏军第六标统领杨晓荣,带着八千兵马迎了上来。以六万对八千,达春以为自己胜算在握。谁料到,杨晓荣“胆小如鼠”,根本不与元军接战。
宋将杨晓荣,当年是页特密实麾下的千户。而现在,此人却成了自己的敌手。达春一想到这,怒火就直冲顶门。当年此人除了马屁拍得好外,没有任何能力。现在,此人的用兵能力也没见得有多少提高,但娴熟程度,却远远超过了当年。
骚扰,偷袭,迂回,逃窜,阻击、放弃。趁元军不注意啃上一口,然后利用地形熟悉的优势快速远遁。流寇的作战方式被杨晓荣学了个十足。
翻来覆去,杨晓荣就这一招。偏偏达春拿这种流寇战术没办法。从几次小规模战斗上分析,该死的杨晓荣至少把部署分成了三十余队,每支队伍的目的都是一个,拖延战机。那些手脚极其麻利的破虏军士卒躲在林间,向元军投掷手雷。如果元军停下来,派大队人马反击,他们就快速钻密林逃离,让反击者扑个空。如果元军置之不理,他们就寻找机会,突然冲进元军薄弱处或辎重队中,烧杀一番,然后快速撤走。如果元军分兵前进,他们就在路上用竹子和石头垒起简易的寨墙,进行杀伤性阻击。
那种简陋到寒酸地步的寨墙,根本敌不住大军三次以上冲锋。可杨晓荣的部下和他一样没胆,总是利用寨墙,挡住元军一到两次进攻。等达春把第三波进攻组织好,寨墙后的人早已消失不见了。
达春扎营,杨晓荣派人劫营,却连营门都不肯入,远远的发射火箭,丢手雷。
达春故意中军和辎重队间留下空隙,布置好了圈套,等杨晓荣来劫粮。结果,宋军依然是老一套,跑来几十个人,扔几颗手雷,放一把小火即撤,根本不想一战而竟全功。让守在陷阱外的元军急得直跳。
三天三夜下来,元军行军总计不到一百五十里。消灭破虏军二百多人,自己却承受了十倍的损失。粮草辎重被毁无数不说,士兵们也疲惫到了极点。所以,黎贵达刚才不顾一切,轻装前进的建议根本行不通,以队伍目前的状态,轻装急行,刚好是去送死。一旦再有其他破虏军于前方布下埋伏,六万大军就会面临全军覆没的风险。
况且此时的福建也不比当年。当年达春带领人马几度经过,都是就粮于道。残宋百姓不敢逃,也不敢反抗。遇到蒙古军,会乖乖的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牲畜和种籽贡献出来,充做军粮。而现在的福建人都被破虏军教坏了,变成了刁民。大军没等杀到他的家门口,村子里就会燃起火光。百姓们烧了房子,藏了粮食,赶走了自家牲畜。就连水井,都会找石头和泥土填死。那些来不及或没有力量带走的牲畜,则杀死了扔到泥桨中。如此炎热的天气中,等大军找到那些牲畜,肉早就臭了,闻都不能闻。
所以达春只能步步为营,只能压住心头的厌倦感,跟杨晓荣周旋。对出奇制胜的建议,他现在根本不想考虑。唯一抱着的希望是,张弘范的兵马尽快赶来,凭借军队人数上的优势,把破虏军彻底压垮。
前军又传来的爆炸声,队伍又不得不停了下来。达春再一次举起信号旗,几百名强弓手和两队探马赤军冲入了密林。后队中,也传来阵阵喊杀,达春叹着气,命令的声音说不出的疲倦,两队轻骑兵冲向辎重营方向。
爆炸声再响,达春再派兵反击。号角声再起,骑兵再火速救援。
爆炸,号角,号角,爆炸。没日没夜,就像福建夏天的暴雨,你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
达春累了,将信号旗交给了亲兵。只顾发令,不再亲自举信号。
新附军疲惫了,探马赤军厌倦了,蒙古军懈怠了。大伙好像在赣州城内,看那种无聊的折子戏,每日都是这么几句词,不痛不痒,不急不徐。
达春坐在战马上,疲惫的应付着。不再去想永安城什么时候能到达的问题,反正行军速度再慢,十天内也能杀到永定城下。占据了此城后,就可以慢慢修整,等待张弘范前来汇合。
突然,他眼皮跳了跳,一股不祥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这种疲惫的感觉,他很熟悉,当年草原上,看大汗的犬队追杀孤狼,就是这种战术。一条猎狗跑上去,咬一口,远走。另一只再上,再咬,再走。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当孤狼被猎狗们咬得疲惫不堪时,突然冲上来的那只猎犬,终于露出了它的尖牙……
狼和狗的力量差不多,单打独斗,没小半个时辰无法分出胜负。但那突然的一击,却瞬间结束了整个战斗,孤狼倒在血泊中,致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如此脆弱。
达春猛然清醒,伸臂,从传令兵手中夺过令旗。
“大帅!”传令兵楞了一下,迟疑着问道。
“命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扎营!”达春高举着令旗喝道。传令的号角呜呜地响起,还没等吹响第二遍,突然,侧翼一阵大乱。有杆战旗,高高地竹林里挑了出来。
三千余名破虏军战士直直地撞进了达春的中军,当先一将,骑着匹大食战马,马背上挂满了短弩弓。射完一支,又摘下一支。
几个蒙古百户措手不及,被他当场射死。
“杨!”飘舞的战旗上,斗大的汉字,映入达春的眼帘。
“杨晓荣!”几个蒙古将领的眼睛登时瞪得滚圆,露出难以置信光芒来。在他们的视野中,当年的窝囊废如同脱胎换骨般,冲杀在队伍的最前面,仿佛根本不知道恐惧是什么滋味。
在疲惫的状态下骤然遇袭,即便是最精锐的蒙古军也被呆住了,忘记了做恰当的反应。杨晓荣带着破虏军士卒,刀一般切开元军外围,向队伍中心扎去。
密集的弩箭从破虏军中射出,将临近的元军士卒纷纷射倒。弩箭手外围,身披轻甲的破虏军战士挥舞着断寇刃,将敢于冲上来的元军一刀两段。
以无厚入有间,大汗身边的亲卫队之勇悍也不过如此。达春惊讶地看着破虏军士兵突破自己仓卒组织起来的防线,快速靠近。
四下里,号角声犹如雷动。一队队蒙古武士舍生忘死地扑上去,一队队蒙古武士倒在血泊中。
“骑兵,骑兵,骑兵去突!”达春挥舞着令旗,大声喊着。
大批的蒙古骑兵涌过来,却被自己人挡住。破虏军中,有人挥了挥手,几百颗点燃了的手雷扔向了元军最密集处。
“轰―――”仿佛只响了一声,极其漫长的一声。声音过后,草地上出现了一排弹坑,弹坑周围,躺满了元军尸体。
“嗖―――”又是百十枚手雷,冲上前的元军猛然停住脚步,试图后退,却被拥上来的同伴挡住退路。眼睁睁地看着手雷冒着烟,在脚下乱滚。
“轰!”手雷爆炸,腾起一团血雾气。
“强弓,强弓手!”达春气急败坏地喊。无论将领指挥能力,还是部队的真正实力,元军都高出眼前的宋军甚远,没想到一代名将却让无名小卒打了个措手不及。
骑兵无法冲杀,打着马向外围撤去。强弓手涌了上来,搭箭向天。
“嗖——嗖――嗖”仿佛下了一阵急雨,杨晓荣周围的战士,不分敌我倒下了一大片。活着的破虏军举起刀,向弓箭手扑去。
“跟上!”第六标统领杨晓荣挥舞起令旗,传令兵把几支火箭射上了天空。
“嗤――”火箭拖着亮丽的焰尾,带着尖啸声,从空中落下。
看到信号,杀红了眼睛的破虏军士卒收拢脚步,在低级军官的指挥下,举盾护头,跑回队伍内。整队人马收拢成一把刀,向达春面前猛刺。
乱箭如雨,不断有破虏军士卒在跑动中倒下。
手雷声爆炸不绝,不断有受伤的破虏军士卒,点燃手雷,抱着冲进元军最密集处。
达春在护卫的簌拥下,不住后退。
强弓手全部楞住了,混战中无法精确瞄准,如果还是继续无差别漫射,这么近的距离,有可能下一波射击中,就会将达春和对手一起射死。
箭雨骤停。
杨晓荣收弩,纵马,抡刀,一刀砍死达春的掌旗官,夺过元军的帅旗。
刹那间,喊杀声停滞。数万元军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代表蒙古人不败荣耀的羊毛大纛在半空中飞舞的半圈,落入了火里。
剩余的破虏军士卒突然转向,从元军最薄弱处杀出,快速向远方奔去。
“破虏军·杨”,战旗招摇的随风飘舞,渐渐隐没在远方天地间。达春握着令旗,忽然觉得全身发冷。他不知道是否该派轻骑去追,虽然以对手的速度,轻骑兵片刻就可以赶上。
山坡上,负责断后的破虏军战士,慢慢撤退,对着几万元军,毫无畏惧。
“这还是宋人么?”达春不敢相信。记得当年,他带着几千士兵,就可以把数万宋军赶羊一样追杀出数百里。
此人不是他认识的杨晓荣,福建也不是他熟悉的福建。整个大宋,整个南方已经都变了。
“轰”一声爆炸从远处传来,几个元军小兵和一个受伤的破虏军士卒同时化作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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