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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战 (五)(1 / 1)

国战(五)

事实正如伯颜所料,奉新反击战的指挥者不是邹洬。就在三日前,军师曾寰带着大都督府的第一批援军赶到了江南西路前线。邹洬得到强援,立刻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了战术,与曾寰等人商议后,利用北元对守军情况的不了解,打了一个漂亮的防守反击。

辉煌的战果打击了北元的军心,也极大程度上稳定了前线各路民军的士气。守卫在各堡垒、营寨中的江湖豪杰趁机出动,利用己方熟悉地形的优势,频频对元军进行骚扰。有的在流向山下的溪流中投掷动物尸体,有的派出小股兵马截杀元军的运粮队,一时间,打得元军手忙脚乱。

而老谋深算的伯颜见势不妙,也随即改变了先前多点试探,一点强攻的战术。将担当肉盾的新附军、汉军、探马赤军奴隶兵尽数撤离第一线,尽遣蒙古军中精锐,集中力量强攻奉新城、黄叶岭和虎跳峡三个重要战术据点,双方兵马在堡垒外杀得天昏地暗,很多险要地段一日内数度易手。元军凭借娴熟的格斗技巧和过人的体力在民军手中夺下一个堡垒,没等站稳脚跟,破虏军在民军的配合下又杀了回来,利用火炮和手雷大面积轰炸,逼得元军不得不将到手的阵地放弃掉。恶战接连十几日,元军未能造成任何有效突破。而破虏军因为兵力少,面对的敌人又全是蒙古军中百战老兵,也再没力量打出一个漂亮反击。

月上山颠,照亮隐藏于密林深处的破虏军中军大帐。

副都督邹洬和参谋长曾寰在油灯下忙碌地调整着兵力部署,十几日的配合下来,双方彼此之间都发现了对方在气质和性格上与当年的不同。

战争总能以最快速度改变一个人,况且他们所面临的战场不止一个。几年的风风雨雨过后,邹洬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讲义气、重感情且容易冲动的邹凤叔。从某个角度上看去,现在的他反而更像当年的杜浒。为达到战略目标不择手段,甚至不计牺牲。

曾寰也不再是当年在文天祥面前指点江山那个白衣秀士,多年的参谋生涯和刚刚经历过的一场人生波折让他变得更成熟。依旧明澈的目光中,除了智慧之火在闪动外,还多了几分深沉与练达。

幕僚们跑来跑去,将各处战略要点送来的情报一一汇总。负责敌我情况统计的参谋将前方最新局势标在沙盘上,片刻功夫过后,一个立体的局势对比图出现在大伙面前。

“我看咱们再这么下去有点儿悬?”昏黄的油灯下,第一师师长张唐低声嘟囔道。伯颜开始不计伤亡地全盘展开攻势后,破虏军的损失立刻大增。而为了维护整条防线的稳定,每个依赖民军为主力防守的堡寨还必须投入一个都甚至一个队破虏军作为主心骨。如此一来,留下给主帅应急的兵力立刻捉襟见肘。几次险情出现的时候,张唐自己都赶到第一线抡起了久违的大刀片子。

“必须再顶十天半个月,把这伙元军的气焰打下去。否则,今后的战斗只会越来越难打!”邹洬死盯着地图,回答几乎不带任何感情。

参谋长曾寰意味深长地看了邹洬一眼,没有说话。从战略角度上讲,邹洬的安排无可挑剔。伯颜所带的蒙古军与宋军作战时,身上带有很强的优越感。这是他们以往跟在伯颜身后百战百胜的战绩培养出来的,不把敌人的这种优越感打掉,即便各路人马现在就向赣州附近收缩,第二道防线也很难守得住。

“咱们的弟兄不会垮,我担心的是其他几个点的民军。”张唐拿指点着插在沙盘上不同颜色的旗帜,“几个主要点上伯颜攻得凶,但他所投入兵力不过是这次南下的三分之一。剩下那三分之二,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什么位置冲过来……”

面积占了半个军帐的沙盘上,清楚地标志着敌我双方兵力部署。代表元军地黑色角旗插得密密麻麻。几乎每一条可以深入江南西路的通道上,无论大小宽窄,都能看到元军的在行动。有些点角旗插了两三杆,看上去像是在进行战术牵制。有些点却插了十几杆角旗,这代表附近有上万元军出现。

潜在的危险总是最令人焦虑,所谓声东击西,并不意味着佯攻和主攻方向都清晰明确。如果攻击方具有足够的兵力,随时有可能把佯攻方向转化为主攻方向,而原来声势激烈的主攻方向实际上却是佯攻。以敌我双方目前的兵力比,主动权无论如何都在北元方面。

“只好让山地旅的弟兄们多辛苦,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哪个堡寨点烽火告急,就立刻赶到哪里去支援!”邹洬用手指敲打着承载沙盘的木桌,低声命令。

“没有更多的兵,没有足够的兵。如果再能投入三万破虏军到江南西路,不,只要两万,我就能跟伯颜展开对攻。”他心里不甘地狂喊,但同时也知道这个梦没可能实现。吃素长大的南方人与抢劫为生的蒙古武士之间体质相差巨大,这种差距,只能靠军械和训练来弥补。所以,打造一个合格的破虏军战士,花销至少是原来大宋厢军的十倍。大都督府能在几年之间发展到如此地步,已经集中了所有物力与财力。如果想组织更多人马出来,除非文天祥真有本事点石成金。

“我建议明天就把火枪营投到黄叶岭去,猛然给鞑子来一下,然后再转移到虎跳峡,再那里打一个小反击。咱们在山后那条官道可以充分利用起来,用马车拉着火枪兵和轻炮来回移动。每天在不同地段发起小规模反击,别珍惜炮弹和火药。这样,伯颜弄不清楚破虏军到底在江南西路有多少兵……”曾寰想了想,献了条疑兵之计策。

“这是一个好办法,目前的情况,鞑子和咱们谁也做不到知己知彼!”邹洬点头,答应了曾寰的建议。几个军中参谋立刻着手做相应的战术调整,半个时辰之后,一份详尽的计划摆到了众将面前。

曾寰检视计划,在几个关键地方做了些补充,然后交给了邹洬。邹洬把局部反击,分段袭扰的疑兵方案仔细地看完,又传给了张唐、吴希奭。几个主要将领传看了一遍,纷纷点头表示赞成,新的作战方案迅速被布置了下去。

简洁、高效,破虏军就像一架设计精密的机器般高速运作。没有一个将领如伯颜那样经验老到。但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最大限度上弥补了将领们经验和谋略方面的不足。

见眼前问题解决得差不多了,邹洬披了件斗篷,缓缓走出了军帐。自从北元调整战术后,他已经连续几日夜没合眼。如果不出去吹吹夜风,一会儿站在军帐里都有睡着的可能。

曾寰想了想,提了件披风跟在了邹洬身后。好长时间没有搭档过,他需要更多时间与邹洬沟通交流。此刻第一师师长张唐也累得直打晃,抓了件披风想跟着去散步,刚挪动脚步,却被老将军吴希奭不动声色的拉了回来。

“大伙尽量把手头事情早些忙完,轮流休息。这仗不知道打多久,势均力敌时,谁能拖垮对方谁获胜!”吴希奭用目光制止了几个想出去透气的参谋和中级将领,低声命令道。

众人楞了下,如同想起了什么事情般笑了笑,纷纷返回了自己的岗位。关于江南西路安抚使曾寰,他们最近听说过很多传闻。有些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却无人能证实其中真伪。有些传闻听起来明显是编造出来的,偏偏能找到不少“证据”。如果能创造机会让副统制邹大人与安抚使私下聊聊,可能对大伙今后都有好处。

“你小子要是再能早来半个月,此战比现在好打得多!”邹洬哑着嗓子,好像在抱怨,又好像在赞许。站在他的位置上,能轻易推断出曾寰之所以来江南西路与自己搭档,是因为文天祥在变相给对方以惩罚。但从对战局有利的角度,他依然觉得文天祥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像曾寰这样眼光独到,战场把握机会敏锐的谋士,放在大都督府内而不是前线实在可惜。只有局势瞬息万变的第一线,才能更好地发挥其聪明才智。

“半个月前,我还在忙着应付皇上的步步紧逼。虽然他每一步都是昏招,但毕竟占了个大义的名分!”曾寰看了看初升的明月,淡淡地说道。

关于自己被“放逐”原因,他从来就没打算向邹洬等人隐瞒。作为一起从百丈岭上走下来的老相识,有些藏不住的秘密没必要藏。并且在能共享一些秘密的情况下,彼此之间的距离感会更少,无论从眼前配合还是将来互为助臂的角度上,坦诚相见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宪章!”邹洬走上前,轻轻敲了曾寰的肩膀,“大都督不是没有肚量之人,他现在面临的局势很复杂,敌手不止一个。更多的人是敌是友根本看不清楚!所以……”

这是他一见到曾寰就想说出的话,却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说,也不知道这样说了后是否会引起对方的不快。如今看到曾寰释然地谈起如何对付皇家的举措,邹洬知道,这场风暴留下的阴影在曾寰心里已经成为过去,他今晚说的任何话,都不会让对方感到难堪。过了今晚,所有话大家都会选择忘记,谁也没必要永远记在心里。

“我知道,如果换了其他人,见属下居然背着自己互相勾结,不立刻施以重手惩处才怪!否则,外人岂不是觉得咱大都督府内部有隙可乘?”曾寰点点头,目光里带上了几分笑意。“我和子矩、民章等人在做谋划时,已经考虑到大都督震怒的后果。老实说,这个结果比我们想的简单得多!”

邹洬的脑袋有些发晕,连续几日夜没合眼地指挥作战,让他的思维明显迟钝。更何况曾寰说的是他最不擅长的政治权谋方面。然而从对方坦然的笑容里,他看不出曾寰对自己的好友文天祥半分怨怼,反而,好像被“贬谪”到江南西路是他安排好的一步棋般,所以甘之如饴。

“宪章,你不会……?”楞了片刻,邹洬喃喃地问道。

曾寰摇了摇头,笑着回答:“我不会像你想得那么神,能把所用事情都算进去。只是当初谋划时,我等故意留了个破绽。如果大都督想进一步取得皇位,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顺水推舟。如果他真的不想披那件黄袍,自然有机会让整个计划终止。毕竟王石、张万安他们几个,都是丞相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

王石、张万安?邹洬努力想了一下,才意识到曾寰说的是王老实和张狗蛋。在百丈岭上那批老兵中,这两人曾经是与文天祥走得最近的一伙。可以说,让他们去违背文天祥的命令,比让他们自杀还要难。曾寰等人真的想谋大事,安排这两人作为关键一步子,的确是个超级大昏招。

想到这,邹洬忍不住大笑道:“怪不得算无遗策的曾军师居然会被丞相看破了整个计划,原来是故意留破绽给丞相看!”

他不是很相信曾寰的说法,但也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去追究其真伪。毕竟这次大都督府与行朝的冲突被控制在很合理范围内,对前线将士造成的冲击很弱。破虏军和民军将领听到传言后,大多笑了笑,骂一句陈宜中挑拨离间,然后就把心思又放回了如何应对元军攻击上。

“真正算无遗策的是丞相,在我们几个试图调动军队而瞒过他时,才发现营正以上将领几乎全是邵武指挥学院培训过的。而以大都督府的制度,调动一营以上兵马,几乎不可能不让丞相本人知晓!”曾寰笑了笑,感慨地赞了一句。

大都督府内部结构很精密,精密得有些像邵武科学院推出的那些新器械。一直处于其中的人只感受到了制度的方便,却没刻意去注意其中某些安排的相互制约性。当你想作出某种“破坏”时,才猛然发现其中制约条件如此之多,令人忍不住认为在大都督府刚刚构建时,文天祥已经考虑到了日后发展中会遇到类似今天这种情况。

“唉!”邹洬的叹息中听上去带着几分发自内心的感慨。当年他何尝不是曾经试图把大都督拉回自认为正确的方向,只是在试图有所行动时却惊讶地发现,看似对属下宽容大度的文天祥在邵武整军之初,已经做了很多防范措施。几个关键位置相互制约,除非所有人都协调动作,否则任何安排都很难瞒住文天祥的眼睛。

“不过,这样也好。如此情况下丞相都不肯披上黄袍,今后其他人想披黄袍,也得考虑一下有没有丞相的威望!”曾寰耸了耸肩膀,继续说道。

“只是委屈了你们几个!”邹洬有些相信曾寰说的是实情了。如果以曾、陈、刘、杜等大都督府要员的实力都未能谋划得手,其他试图染指拥立之功的人应该知道他们不可能实现同一目标。况且文天祥不念旧情地“贬谪”了几个有大功的旧部,对其他人也能起到一定震慑作用。

百丈岭上走下来的人都是响当当的硬角色,大伙共患难时能坦诚相待。如果时局稳定下来后却为了政见不合而动了刀兵,那可真令亲者痛仇者快了。所以有些事情晚挑明不如早挑明,早挑明了,大伙心里都有个尺度。

“有什么委屈,我们只不过怕大都督意志不坚定,将来赶走了鞑子,却把权柄还到赵氏手里。”

“你们怕大都督还政皇上?”邹洬大笑着问,仿佛听到了一个十分古怪的笑话。

“原来当然怕,那样,大伙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曾寰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解释。“仗越打越顺,让人不得不考虑今后的出路!”

“现在呢?”邹洬笑着追问了一句。除了驱逐鞑虏外,文天祥到底还有什么人生目标,他猜得不是很清楚。但文天祥绝对不会把权柄还给皇家,这是他邹凤叔一开始就看清楚的事情,没想到与文天祥最贴心的几个同僚却没看明白其中玄妙。

“现在?”曾寰笑着摇摇头,反问:“凤叔,如果丞相大人将来真的想归还权柄,他可能还得回去么?”

“这?”同时拥有大都督府副都督、破虏军副统制和大宋朝廷赐予的很多官衔的邹洬猛然回头,一片皎洁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照亮他于迷茫中渐渐变得坚定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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