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操练结束,便到了冬月,离年关也近了。每年的秋冬之际,倭贼会利用季风之便,顺风南下,抢掠东南沿海,闽地首当其冲。所以一入冬,沿江海各地都提高了警惕。钟勇派遣将士下到各地去巡视,每半月轮换一次。
在入伍四个月之后,莫尽言终于开始随军下去巡防。巡防将士以总旗五十人为单位,巡防一镇,总旗又兵分五路,以小旗十人为单位,每小旗巡防数里,人员布置得还算密集。
莫尽言是□□营的,巡防时要分派到别的总旗去,这次庄许无论如何都要将自家兄弟拉到自己队伍中来,所以莫尽言就跟着庄许一起出来了。
“为什么不开战船过来?”莫尽言对着滔滔江水,问庄许,自他入了伍,上船的次数还寥寥可数,“如果将楼船开出来,停在江边,或者在江海中巡逻,料想那倭贼也不敢造次,随便进犯吧。”
今晚轮到他们兄弟二人值守,他俩沿着河堤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庄许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翻白眼看天:“咱们整个梅花所,总共只有五艘战船,其中一艘蒙冲,另外四艘是笨重的楼船。有两艘楼船已经很旧了,你们常去操练的船,就是这两艘,老旧得都上不了战场了。你说这情况,怎么可能开船出来巡防?”
莫尽言有些不理解:“船不够就造啊。”
庄许冷笑一声:“哼,哪来的银子?再说战船全都是造船厂统一配发的,而且也不是你想造就能造出来的。”
“这又是为何?”莫尽言问。
庄许解释道:“本朝立国之后,有几批前朝余孽率船队退逃至海外,试图找机会反扑。一些前朝遗民私自驾船逃亡海外,想要投奔这些海外余党,后被朝廷水师俘获一批外逃者。朝廷震怒不已,认为这些遗民外逃的外在条件是民间能够私造海船,遂禁令私自造船,前朝遗留下来的船厂或充公,或摧毁,许多造船工匠也受牵连,死伤者不计其数。许多船匠因此逃亡,无觅踪迹,使得许多造船技艺亡失。故当今的造船厂各方面都不及前朝,这也就是我们的水师为何捉襟见肘的缘故。面对这小小的倭奴,我们竟也束手无策。”
莫尽言听着这话,不知道怎么接口,这些内容他多半已从另一种角度自他爹口里听说过了,像他爹这样的造船匠人,逃出生天的应当也是不少的,只是散逸民间,技艺并没有消失,只不知是否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而当下想要在造船技艺上追上前朝,甚至超越前朝,也不是不可能的,契机良好,三五年就能恢复水平,契机不好,大概要多花上三五十年也未可知。
庄许许久听不到莫尽言接话,便小心翼翼问道:“小言,我记得上次陪你回去,你从家中带出来不少船模,你祖上——该不是逃亡出来的船匠吧?”
莫尽言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最后还是点点头:“是的,我祖辈原是明州的造船匠人,后来我祖父死于非难,我爹就辗转到福建来了。”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
庄许也不再追问,当时那个环境,真是造化弄人,说不清孰是孰非,便换了话题道:“这次我们回去之后,你该去船上操练了。”
莫尽言知道不能驾船追敌,对上船也失了热情,只是问:“许哥,过几天就是冬至了,会放假吗?”爹娘和聂世翁都是冬至前去世的,按习俗,冬至是要去祭扫的。
庄许明白他的想法:“应该是有的,你要回去看看吗?”
“嗯。去看看我爹娘和聂世翁。”莫尽言点点头。
庄许叹口气:“我也该去看看我娘了。真快,我娘都去了十二年了。”
莫尽言鼻子有些酸,他娘是生他的时候难产去的,他连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是听人说起过他娘还是个美人,可惜红颜薄命。
一时间,兄弟俩的情绪都有些低落。寒风凛冽,两个人鼻子冻得通红,身上的棉衣似乎也不管用,北风直往衣服缝隙中钻,身上那点热气早就被吹散了,身上冷冰冰的。
今晚云层厚,月光完全被遮蔽了,根本就看不到江面上的动静,就算是倭贼驾船来了,怕是也一时难以察觉。莫尽言望着黑魆魆的江面,什么也看不到,他皱皱眉头,这样的情况,即便是有将士下巡到各地,怕也是防不胜防。
他这念头刚一冒出来,便听见有锣鼓声从对面传了过来。“不好,倭贼从江对面上岸了。”莫尽言惊呼。
庄许拧着眉头:“赶紧回村子。”
“我们不到对面去吗?”莫尽言有些不大理解。
庄许道:“对面也有咱们的人,倭贼极其狡猾,如果被发现了,肯定会撤退,换个地方作案。我们先看情况再确定是否前去支援。”庄许显然经验要丰富些。
莫尽言不再多说什么,拔腿就往他们驻扎的村子跑。这些年江海沿岸的百姓都被倭贼骚扰成习惯了,个个都很警觉,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就都起来了。借宿在百姓家中的将士们都已经集合在了村口,庄许留下一个人在村口大钟下守着,自己则带着其余的人往江边跑。
正跑着,对面的锣鼓声又响了起来,每一声间断的时间比较长,这是倭贼撤退的信号,庄许带着人在江边停下来:“倭贼撤了,等一等,看他们会跑往何处。”
说话间,不知是谁点起了野火。此际百草枯折,河岸上都是茂密的草木,田地里还有人们收获过后堆积起来当柴火的稻草,都是极易着火的,火种一扔,熊熊的火焰便立即起来了,几乎照亮了整个夜空。
火光中,莫尽言隐约看到,江中有三条小船仓皇往下游划去,他拔腿便沿着河堤迅速追上去。
庄许在后头喊:“小言,你去干什么?”
莫尽言不回答,一手提弓,一手取箭,提起一口气,一气奔了一里来地,然后站住了,迅速搭弓射箭,利箭嗖地一声穿破夜空,往江中的小船射去,第一箭没中,箭落在船后的波纹里。
莫尽言又紧接着连射两箭,一支落在船侧,另一支却射到了船上,只不知道有没有射中船上的倭贼。莫尽言还想搭箭再射,船已经消失在亮光之外了。他发泄似的挥了一下手中的箭,若是此刻有船能追上去,一定叫他有来无回!
庄许也追了上来:“射中了没有?”
莫尽言将弓箭收起来,叹气道:“只有一支射到船上去了,不知道射中了没有。”
庄许拍他的肩:“干得好!应该多给他们几箭。”
莫尽言叹口气:“太黑了,看不见。要是有船就好了。”
庄许也叹口气:“以后会条件会慢慢好起来的,走,我们回去看看。”谁也不知道倭贼今晚还会不会再来,只能回去守着。
这一晚的后半夜,过得非常平静,再没有钟鼓声响起。庄许隐隐觉得,可能是莫尽言的那三支箭起到了作用,没准那射上船的哪一箭正好射中了人,倭贼心里有了忌惮,便不敢再造次。但是近期一定要加强防范,倭贼既然已经来了,就没有空手回去的道理,今晚没有得手,那必定会改天卷土重来。
果然,三天后,长乐上游的闽清县遭劫,闽清位于福州之西,已经非常靠内陆了,倭贼极少进犯到那处,所以防范也比较薄弱。
但是这一次,倭贼正是钻了这个空子,在闽清不仅抢劫财物,还杀人放火,似在泄愤一般,将所经之处全都点上了火。当地百姓虽及时警觉反抗,但也死伤了二十多人,财物损失不计其数。
过了几天,倭贼又劫掠了连江的一个沿海小镇,如此才扬长而去。
把莫尽言一干人气得七窍生烟,但是钟勇所辖治的范围有限,手下兵力也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这让莫尽言愈发觉得战船的重要性,只要有战船,便可日夜在江海巡逻,见到夜间的船只就盘问,如此便能够杜绝倭贼上岸抢掠的可能。
换防之后,正好是冬至节,户所也给将士放了一天假,离家近的,赶回去过节了,远的,就留在营所内过节。
莫尽言独自一人回到江口渔村,给爹娘和聂世翁祭扫。天上飘着小雨,朔风萧瑟,仿佛迎合莫尽言的心思似的。他小心地将坟头的草拔掉,又给坟头添了点土,焚香烧纸,磕头行礼,在雨中哀思良久。
细密的雨丝落下来,粘在头发上,仿佛是白了头一样。他浑然不觉,只是看着眼前的黄色土包,突然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就像是这世上可有可无的尘埃,亲人们一个个都离他去了,还会有人需要他吗?
转念又想到了师父和庄大哥,是了,就算是师父和庄大哥不需要自己,但也肯定会关心惦念他的,他并不是那粒可有可无的尘埃。也或许,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俞大哥也偶尔会想起他来的。
莫尽言想得不错,就在他不知道的某个角落,俞思冕正在思念他。
冬至节,衙署里放了假,一应官员公差都回家过节去了。俞思冕回到府邸,陈良迎上来:“大人,祭品都备好了,这就给老夫人他们祭上么?”
俞思冕淡淡道:“我来吧,你去忙你的。”
俞思冕并非是他同莫尽言所说的茶商,事实上,他是福建行都司建宁府的卫指挥使,朝廷四品武官,辖管闽西北一带安危。在赴任途中遭人暗算,几乎折命于闽江之上,天不绝他,幸被莫尽言所救,得以逃出生天。然而这一次遭遇,虽然不曾让他失了性命,却让他丢了一颗心。
俞思冕洗了手,回来亲自将果品三牲摆上,焚香祭拜。供桌上摆放着四个牌位,前三个牌位上的人名身份都写得清清楚楚,母亲的,恩人聂大夫的,义妹聂芸的,唯有第四个牌位,上面只简简单单写着“妻莫氏尽言之神位”。外人一看,便以为莫尽言是俞思冕的亡妻。
这是俞思冕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也为了补偿莫尽言的心愿,特意立的牌位。外人只知道俞思冕已经成过亲,夫人在赴任途中遭遇了意外,俞大人情深,日夜悼念亡妻,不再论婚姻。
只有陈良对自家大人此举有些稀里糊涂,当初让去找的莫尽言明明是个少年,怎么又成了大人的亡妻了呢?难道是莫家还有一个姑娘?但是俞思冕一向冷漠寡言,形容又十分严肃,所以也不敢问得太详细。
祭祀完毕,俞思冕跪坐在蒲团上,将莫尽言的牌位捧在手里,用袖子轻轻地拭去上面的灰尘,手指轻轻地摩挲上面的每一个字。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灰尘,牌位几乎每天都要擦拭一遍,摩挲得都光滑发亮了。
他将牌位放在腿上,眼睛盯着香炉上的袅袅烟雾,神思却飘到了闽江的小船上,眼前恍惚出现一道前俯后仰的身影,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摇着桨,偶尔会回过头来,对着自己一笑,灿烂而明亮。那些寒冷的夜晚,狭窄的船舱里,那个倔强又好强的孩子,手脚僵硬地躺在自己身边,因为羞涩与窘困,不肯靠近自己半分,呼吸深深浅浅极不平静,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这孩子的小心思呢。可是自己当时竟然宁愿装糊涂。
那音容笑貌和温热的呼吸,仿佛就是眼前耳边,让人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人已经去了。
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自己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没有看见那具冰冷残破的身体,就能让他继续活在自己的记忆中,永远都是鲜活的,生动的,充满各种喜怒哀乐,一直都是温热着的。
俞思冕的眼睛模糊了,喃喃道:“小莫,你回来好不好,哥答应你,你说什么哥答应你。你是不是还在记恨哥,所以从来都不肯出现在我的梦里?你若是肯原谅我,入我梦中一见可好?”
然而越是想见,越是不能见到。莫尽言这三个字,就这么成了俞思冕心口那颗永远也去不掉的朱砂痣,终身都会留在那里,时时刻刻都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