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咸阳身子一震,史函舒看了他一眼,见周咸阳眼风扫来,他一脚踢在陆岱川的膝盖弯上面,骂道,“师父养你已经是大恩大德了,你小子乱说什么呢。”
陆岱川轻笑一声,满脸的不屑,“你这幅伪君子模样,还真是跟周咸阳如出一辙呢。”他直呼他师父的名字,曾经那个受他尊敬的老者已经不见了,如今在他面前的是这个虚伪做作的伪君子。
周咸阳转过头来对陆岱川笑了笑,居然点头承认,“对啊,我这么对你,的确是因为你那个爹。”他将陆岱川的脸抬起来,低声说道,“你不知道吧,你爹......虽然身体不好,但好歹都还是陆景吾的儿子。虽然当时陆景吾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但是当年受他恩惠的人很多啊,那么多人看在他的面子上,对他的独子当然礼遇有加了。我一个无名小卒,跟在他身边,像条狗一样。嘴上说他跟我是好朋友好兄弟,但真正等到要他帮忙的时候,你这个爹,可是什么都不愿意做呢?他明明知道我向往武林至尊的位子,想要万人之上,将以前欺负过我的人统统踩在脚下,他却硬是不帮我。还说什么,武林至尊,只是说着好听,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风光。哈,他一个病秧子,连刀都拿不起来,懂什么?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那为什么当年陆家会出了两代武林盟主?一代做不够,还要做下一代。要不是你爹先天不足,不能练武,你以为他会像他说的那样吗?”
陆岱川看着周咸阳已经微微癫狂的面容,觉得有些冷。人心不足和险恶,此刻方见。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喜欢把别人的善意当成恶意。
只听周咸阳冷笑了两声,续道,“他自己不能习武,便要让别人也跟他一样。这样险恶的用心,算什么兄弟?更何况,如果他真的把我当成兄弟,那为什么他守着那么高明的陆家剑法,自己不用都不教给我呢?”
陆家剑法原本就是陆家私有,就算陆岱川的父亲不能习武,也没道理要把剑法教给一个外人。更何况,当年陆景吾有明确的要求,说陆家子弟不能再入江湖,他死前也没有要把陆家剑法传下来的意思,更不会明知道自己儿子不能习武还给他留个什么剑谱。这不是摆明了让人对他不利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留个剑法也是枉然。只是,这些东西,说出来周咸阳也不会相信的。
“他这种看不得别人好的人,就是长命不了。他一死,家里就剩下个孤儿寡母,我也知道,这江湖上肯定还有不少人看在你爷爷曾经的面子上,要对你家礼让三分。你爹死了,家中没有主事的人,说不定就有那些爱管闲事的,看你跟你母亲两人可怜,把你带走好好教养。我身为你父亲的兄弟,怎么能让别人专美于前呢?当然是趁着他们还没有下手,就先提出来把你待会青门宗了。”周咸阳脸上露出一抹自得的微笑,却让陆岱川看得毛骨悚然。他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周咸阳一直不怎么愿意教他武功,尽让他做一些打杂的事情。原来他是要把曾经在父亲那么受到的“折辱”加诸他身上,让父亲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可笑啊可笑,可笑他曾经在自作多情,以为那么多年周咸阳对他不闻不问是怕他鞭长莫及,对自己另眼相看了会惹来史函舒更多的嫉妒和更疯狂的报复,以为他不怎么愿意教自己武功,是因为碍于陆家家训。
这么多年,陆岱川在青门宗活得跟条狗一样,不,应该说哪怕是条狗都能欺负他。史函舒处处为难他,难道不是周咸阳有意放纵的结果吗?甚至自己受尽屈辱,还正中他下怀。想想啊,曾经的武林世家,曾经好兄弟的儿子,就那样被他养成了一个只会打杂的废人,从此一生都要蝇营狗苟仰人鼻息,低微如同地上的尘埃,他的师父,曾经他视若神明一般的师父,还指不定在心里怎么高兴呢。
他不能从自己父亲那里得到的优越感和满足感,在自己身上可以一次性讨回来,满足他的阴暗,满足他的自私。外面不明真相的人还要认为他周咸阳重情重义,是个有良心的人。谁会想到,这样的善意之下包藏的是让人齿冷的祸心呢?而陆岱川自己还一直蒙在鼓里,把他当做自己父亲一样来对待,夜深人静时,周咸阳想起来都会笑醒吧?
他这样的人,但凡跟他的想法有不一样的地方,他都不会相信。狭隘,阴险,自私,狠毒、虚伪,人性中的丑恶在周咸阳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想到这些年来一直在这样的人手下生活,他曾经还把周咸阳当成父亲一样来看待,陆岱川就觉得自己天真又可笑。
这些年来的冷遇,加上周咸阳的欺瞒,让陆岱川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像是沸腾了一样,好像立刻都要冲破血管,冲到头顶,将眼前的这两个仇人烧得干干净净。见他面露愤恨,周咸阳放开握住他脸的手,转过身来冷笑道,“你不用摆出那副样子。你现在,就跟砧板上的鱼没什么两样。”他伸手拿起那本小册子,对陆岱川说道,“在付文涛他们把你弄走之前,我已经在你喝的药里面下了软骨散,你后来又被带到山洞中,之后被我救出来,又继续给你下了药。这一路上,你应该没有机会和能力把药逼出来,软骨散虽然短时间之内不致命,但时间长了却对内力大有损伤。你跑是跑不掉了,我劝你识相点儿,干脆把你知道的陆家剑法画出来,到时候我还可以看在你我师徒一场的份上,留你一具全尸。”
他连什么让陆岱川活命的话都不愿意再说了,说明连这样的伪装和诱骗都不肯了。陆岱川冷笑了两声,说道,“你简直痴心妄想。别说你不打算留我一命,就是想留我,我也不会给你的。况且,你也看到了,翟挽当初教给我的东西就这么多,再多我也没有了。”
“哦?是吗?”周咸阳转过脸来朝陆岱川看到,“你不说翟挽我还忘了。如今江湖上人人皆知你投靠了她,这段时间我也看见了她对你颇为看重。你说,要是我把你交给少林寺,借此引翟挽出来,趁机把她抓来,怎么样?”
陆岱川脑子从来没有转得像现在这样快,他知道周咸阳说的是真的,也知道周咸阳这个计划的可行性。看来原本周咸阳把他放在小木屋是想从他身上下手,如今看到他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就想逼翟挽就范。一个区区的青门宗和周咸阳,她自然是不会放在眼中的,但如果是几大门派联合在一起,翟挽一个人,还真可能应付不来呢。
陆岱川尚且还没想到应答的话,段小楼已经忍不住冲周咸阳喊道,“姓周的你别痴心妄想了。翟前辈虽然是你们口中的妖女魔头,但为人不知道比你们这群伪君子正大光明了多少。你也别想着要把陆岱川交给少林这样的大门派,且不说翟前辈会不会因为他就范,你们能不能抓到她,就是到时候你把陆岱川交出去了,恐怕以当今少林方丈的强势,就算抓到了翟前辈,人也不会交给你处置的。”
段小楼讲话飞快,但他口齿清晰,就算语速快,在场的众人也能听得分明。周咸阳听到她的话,转身过来看向他,他的目光好像毒蛇一样慢慢缠绕上段小楼,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段小楼正要说话,周咸阳就突然一笑,像是自然自语般地说道,“倒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呢。”
“陆岱川还要拿来引翟挽出来,你又拿来做什么呢?没用的人留下来也是浪费粮食,要不然还是现在杀了好。”说着他的手就掐住了段小楼的脖子,再一用力,段小楼立刻就一命呜呼了。
眼看着周咸阳的手就要收紧了,陆岱川连忙出言阻止道,“他是月旦楼的人,你不怕杀了他,引来月旦楼吗?”
“哈。”周咸阳不屑地一笑,“说你傻你还是真是傻啊。他如果真的是月旦楼的人,那为什么出来这么久不见他跟月旦楼打个招呼呢?这小子明明就是个成天招摇撞骗的小混混,大概是不会武功,不能冒充其他门派的人,所以干脆冒充月旦楼好了。”
经过周咸阳一提醒,陆岱川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这么久以来,凡是跟月旦楼有关的事情,段小楼都说不上来。他忙于逃命,一边要在翟挽的高压下学习新的剑法,一边挂念着在其他地方的师妹,还真的没有发现段小楼身上的疑点。
段小楼被周咸阳叫破了身份,顾不上脖子上还有只手,立刻哇哇大叫起来,“周咸阳你个伪君子,什么叫小爷我是个混混?我虽然现在不是月旦楼的人,但不代表将来永远不是。”这已经算是承认了这么久以来他的确在身份上隐瞒了其他人。
周咸阳冷笑一声,“放心吧,你没有将来了。”说着就收紧手,要将他掐死当场。
段小楼自然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见周咸阳目露凶光,他连忙扯出翟挽这个大旗,“你不怕翟前辈吗?”周咸阳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到翟挽,段小楼趁着这个空档,连忙说道,“这段时间你也看到翟前辈对我们如何了,她这个人最是护短,你杀了我不怕她将来找你吗?”
周咸阳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你当你的翟前辈还是曾经的翟挽呢。”段小楼愣住,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看见他那副模样,周咸阳心情瞬间好了许多,居然也不介意,煞有介事地跟他解释道,“你的翟前辈,武功多半出了问题。要不然当初也不可能在拜火教停留了那么久。”
眼见着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段小楼顾不上去理清楚周咸阳话里的意思,连忙说道,“好,就算你不怕翟前辈,难道你也不怕我师父吗?”段小楼跟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从未听说过他有师父,周咸阳看他,就跟看秋后的蚂蚱没什么两样,总觉得脸上已经写满了“死”字。既然是一个将死之人,他倒难得生出几分耐心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看他那张嘴能说出个什么名堂来。
段小楼见他又松了松手,说道,“你们走后,谢梧桐让我拜了他为师,说是要让我给他养老送终。我们师门,一代只有一个弟子,我师父收了我之后不会再收其他人,你们若是杀了我,也就是断了他的养老路。你可以认为翟前辈的武功出了问题,但我师父的武功总不可能出问题吧?你确定,你这半吊子水平,能打得过我那号称‘西北刀王’的师父?”
周咸阳不屑地哼了一声,“小子,别把你在外面学会的那套坑蒙拐骗的伎俩拿来骗我,我在那里那么多天怎么不见谢梧桐要让你做他徒弟呢?我一走你就是了。这谎说得也太没水平了吧。你放心,我杀了你之后不久就把你的好兄弟送下来给你作伴,免得让你一个人在地底下还孤苦伶仃。”
说着他又要收紧手,没想到这次还是有人叫住了他。
“岳父且慢。”这次出声的是史函舒,周咸阳不耐烦地转过脸去看他,“你又想说什么?”
史函舒抿了抿唇,在周咸阳的注视下,慢吞吞地说道,“我觉得这小子说的不一定是假的。”他看了一眼段小楼,“我虽然没有见过谢梧桐,但也知道他这个人行踪飘忽不定,传说他性格特立独行,加上这些魔教妖人行事做事往往出人意表,也许是真的呢......”
史函舒的话,像是一根羽毛,轻轻拨动了周咸阳的心弦。他果然缓缓放开掐住段小楼脖子的手,看着他和陆岱川,冷笑道,“好吧,那我就再留你们一段时间。到时候送你们两个一起上路。”
陆岱川和段小楼被周咸阳关到了刘青英以前住的屋子里。青门宗里没有地牢,刘青英死后他的地方就没人来了,陆岱川和段小楼都被灌了药动弹不得,把他们关在这里,非但不引人注意,反而还不容易引人起疑。周咸阳谨小慎微,把他们关进来的第二天早上就让弟子把四周的窗户和门全都用钢板围起来了,只留了一个小口放放饭菜进去。
什么理由陆岱川是不知道了,不过就凭他这个师父的手段,关一两个人还不让人起疑,他觉得周咸阳还是做得到的。
到了现在,他对周咸阳已经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了。恨吗?那是必然的。他恨周咸阳耽搁了他这么多年,隐瞒了他这么多年。恶心吗?恶心。周咸阳小人做派,偏偏往常还要摆出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简直让人作呕。甚至陆岱川觉得,当年如果不是周咸阳把他带回了青门宗,他的人生际遇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但如果仅仅只是恨和恶心,陆岱川觉得也不够。到底是自己孺慕了多年的人,他对周咸阳的那种敬佩还没有完全消下去,几种感情叠加在一起,仿佛五味陈杂,到让陆岱川不知道他对周咸阳究竟是个什么感情了。
段小楼刚刚捡回来一条命,现在可没那么多精力去管陆岱川的心情。他揉了揉手臂,还在为刚才自己的灵机一动沾沾自喜,“没想到啊,原来谢前辈的名头,比翟挽前辈还要好用。”
陆岱川被他拉回神志,听到段小楼的话,轻轻一笑,说道,“你当他是真的怕谢梧桐找他麻烦呢。”
段小楼听到他的话,转过头来,有些惊讶地问道,“难道不是吗?”
“是什么呀。”陆岱川解释道,“且不说你说的一听就是假的,就是你说的是真的,他杀了你,到时候如果谢前辈真的问起来,只需要往我身上一推就行了,几句话就把他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段小楼听了他的话,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没想到你经过一次打击,脑子变得灵光了不少嘛。”
陆岱川对他的打趣照单全收,他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是苦笑了一下,算是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