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背着运动包，沿着湘南海岸急匆匆地向学校跑去。
这是五月初的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陵南高校和湘北高校之间的练习赛很快就要开始了。仙道心想，田岗教练一定已经在吹胡子瞪眼睛了。
他苦笑了一下，不知不觉中加快了速度。但他心里想，这不过是无数场练习赛中的一场而已，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就好像每天重复而乏味的高校生活。
他停在学校的篮球馆前，拉开了大门。
因为是从阳光充足的户外进入到光线较暗的室内，仙道过了几秒才适应篮球馆的光线。
他感到数十双眼睛向自己看过来：有教练忍耐到极限的愤怒的目光，也有鱼住队长松了口气的眼神……
但引起他注意的，是一双清冷黑亮的眼眸，带着仙道从来没有见过的纯粹。
田岗教练从座位上站起，向他冲过来，对着他大吼道：“仙道！你这个大蠢材，怎么现在才来，你到底去哪儿了？”
“对不起啊，老师。我睡过头了。”仙道困窘地摸了摸自己的头，笑眯着眼睛，不好意思地回答。
田岗教练转身坐回到座位上，一脸的无奈：“竟然直认不讳，我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
队友们很快便向他拥了过来，彦一拿着他的球衣，满脸敬意地递给了他：“仙道学长。”
“啊，谢谢你，彦一。”
仙道接过球衣，转身之际，他感到那双眼睛仍然在看着自己，带着某种超乎寻常的关注。
他想，这个沉默的男生，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恐怖新人流川枫了。
他不由对着流川微微一笑。
流川蓦然看到他的笑容，先是怔了一下，很快就侧开了脸。
流川的瞬间反应令仙道觉得有些没趣，他讪讪地想，真是个没有礼貌的人，初次见面，怎么说也该表现得更友好一些。
要知道，一个人朝另一个人由衷地微笑，需要调动30几块面部肌肉才能办得到，并不如想像中那么简单容易。
他要到后来才明白，流川何止面无表情，他可以说根本就不知道笑为何物，和笑容泛滥的他简直有天渊之别。
5分钟之后，他和流川成为互相防守的对象。
晚上8：30，仙道准时打开电脑，在常去的网站的聊天室里找到了霜林醉。
霜林醉是今年元旦那晚，仙道在网上无意中遇到的。彼此还挺聊得来，就成了网友。
有人说过，在生活里，人们总是用真名说着假话；而在网路上，人们却用假名在说真话。这样说也不无道理。
然而，对方毕竟是自己一无所知的人，他是男是女，长什么样，有几岁了，住在什么地方……统统模糊，所以，在网络上说真话的程度应该也是有限的。
仙道自己也是这样。他日复一日、漫无边际地和霜林醉说着生活的无味以及那些无影无形的人生感悟。但事实上，连在性别上他也撒了谎。
仙道在网上注册的id是蓝色八月，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告诉霜林醉说自己是个16岁的女高中生，并同时询问了对方的年龄和性别。
霜林醉告诉仙道，他也是16岁，不过是个男生。
不知为什么，仙道总觉得霜林醉是个女生，一个漂亮而文静的女生，也就是在这个时代比恐龙还稀有的那种女孩。
仙道敲了第一行字：“今天怎么样？”
霜林醉回了他一行：“很没劲。”
“出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你呢？”
“我今天遇到对手了。”
“是吗，是比你漂亮的女生？”
仙道这才想到，在霜林醉面前，自己是个女生，通常情况下，女生的敌人一般是比自己漂亮或出风头的同类。
他想，说到样貌，流川的确也比自己俊秀，于是说：“也不完全是为了这个，主要是社团活动方面的。”
“哦，我也遇到这方面的对手了。是个嚣张而不知所谓的人。我今天还输给了他，真是郁闷。”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赢的。”
“你总算是赢了。”
“不说这个了。霜林醉，你有没有遇到某个让你觉得特别的人？”
“算是有吧。蓝色八月，我要下了，明天再聊吧。”
“等等，我还没说完啊，晚上会睡不着的。”
“但我困了。晚安。”
霜林醉准9：30不容分说就下了线。
仙道猜他是女生，这也是原因之一。哪有男生会9：30就上床睡觉的。一定是女生睡所谓的美容觉了。
真是个古怪的网友。
不过，和霜林醉聊天，仙道觉得很放松。一般来说，仙道对生活就算发表长篇大论，滔滔不绝，霜林醉也不过就是听着（看着），她（他）基本上对自己的生活很少抒发感想，也很少应答仙道的口若悬河。真是个百年难遇的完美听众。
何况，仙道只是想说出来而已，并不介意对方有没有共鸣。
紧张的日子总是容易过去。很快，那场练习赛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六月底县内循环决赛的最后一场比赛，陵南高校在和湘北高校争夺全国大赛最后一张椅子的时候，以四分之差败北。
那真是一场一波三折、悬念叠起的比赛。
仙道自问已经尽了全力，可以说是问心无愧。甚至在全队陷入绝望之时，他也曾以一已之力，一次又一次地把陵南高校拉回到能和湘北争胜的同一起跑线上。
但最终还是输了。
虽然被称为天才仙道，他还是又一次无情地被挡在了全国大赛的大门之外。
列队的时侯，仙道看到福田他们当众痛哭失声，其实他自己也很想流泪，但身为王牌，没有当着对手示弱的权利。这是王牌的宿命。
当鱼住和赤木泪流满面地抱在一起时，仙道不由看了看站在自己对面的流川，心想，两队的队长都毫无嫌隙地拥抱了，身为皇牌的他们是不是也该象征性地来个拥抱？
那想必会更有冲击力，甚至能成为神奈川高校篮球界的一段佳话。
但他望着眼前没有任何表情的流川，知道那只能想想而已，绝不可能真的发生。
不管结果怎么样，他和流川总算淋漓尽致地比赛了一场。
更重要的是，虽然他所在的球队输给了流川所在的球队，他自己却没有输给流川。
比赛开始之前，他就曾暗暗对自己说，无论有多困难，都一定要在这场比赛中赢过流川。他很难解释一向马马虎虎的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场比赛，也不能分辨出产生这种好胜心理的原因究竟是骄傲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输给流川。
虽然这的确很艰难，但他总算办到了。
这是今天他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因为丢掉了势在必得的一场比赛，仙道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
晚上上网的时侯，他发给霜林醉一句满是感叹号的话：“霜林醉，快来安慰一个倍受打击的人！！！！”
8：30分，霜林醉像闹钟一样准时地回了话：“蓝色八月，你又抽什么风啊？”
“我今天输给那个人了。”
“也不是世界末日啊。”
“拜托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我今天丢了一场非常重要的比赛，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我今天倒是赢了对手。”
“真是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狱。”
“那也没关系，下一次再赢回来。我以前也输过。”
“说得倒轻松。”
“蓝色八月，你不开心的时侯，通常会干什么？”
“去海边钓鱼，顺便吹吹海风。你呢？”
“我吗，当然是去睡觉。睡了起来，就是新的一天了。”
“好啊，今天我也学学你，现在就去睡觉。我下了。”
他第一次抢先下了线。
七月底的一天下午，已经是陵南篮球队队长的仙道，在去学校练习的途中，意外地遇到了流川，他不由睁大了眼睛，随即微笑着说：“流川，你怎么会在这里？全国大赛就要到了，你不要练习吗？”那时的仙道还不知道，流川之所以会出现在陵南高校附近，是因为之前安西教练曾对流川说，现在的流川还比不上他。心高气傲的流川不可避免地受了刺激，于是便径直来拦截他。
流川没有回答他，突兀地说：“和我比赛吧。”
仙道怔了一下，心想，果然，那一天他破天荒地百分百集中注意力和流川比赛，实在是明智之举。
他们到了公园的篮球场，全神贯注地进行了一场单对单的比赛，直到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见时，仍是不分胜负。
仙道停了下来，对流川说：“流川，今天就到这儿吧，看不见了。”
流川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操起了球，放入运动包中。
仙道突然想到了什么，站直身子，看着流川：“流川，如果有单对单篮球杯赛的话，我想没有人能胜得过你。但……”他侧头看了一会儿他们映在铁丝拦网上的剪影，然后继续看着流川，“在我看来，单对单也只不过是比赛时的一种进攻方式而已。流川，如果你没有想通这一点，我并不认为我会输给你。”
流川静静地看着他，明亮锐利的双眸在暮色里闪闪发光。
“那么，再见了。”仙道转身之际，又想到了什么，“流川，在全国大赛中好好表现吧。”
流川似乎微微点了点头，仙道在黯淡的路灯光线下看得并不真切。
他迈步走开，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其实他是想说，把他没能在全国大赛中表现的那一份也一起表现出来就更好了。
但这样的话，虽然已经在他的舌边打了好几转，他还是没有勇气宣之于口。
晚上，在网上，仙道对霜林醉说：“今天我和那个人在一起待了一个下午，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开心。”
“是吗。我也觉得，那个人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对手这么简单。”
“霜林醉，我昨天看到这样一则信息。说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遇的可能性是千万分之一，成为朋友的可能性大约是两亿分之一，而成为终生伴侣的可能性只有十亿分之一……也就是说，我和你能在网上相遇真是不容易。”他把这句话送出去时，忍不住想，他和流川能在现实中相遇，岂不是更加的不容易？
霜林醉好一会儿才回他：“所以呢？”
这回轮到仙道发呆了，他在显示屏上敲了六个字：“我们见个面吧。”但很久也没敢去点“发讯息”那个对话框。
他在想，对他而言，是现实中的流川更重要，还是蓝色虚拟世界里的霜林醉更为重要。不过，文静漂亮的霜林醉（想当然的）和好胜冷漠的流川，也许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仙道摇了摇头，心想，他才17岁，人生才刚开始，和流川则根本还没开始，如果某条路一眼看去便是荆棘丛生，走起来的困难显而易见，他这么聪明，为什么不选择绕开走别的路？
谁缺了准就不能过一生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闭上眼睛，鼠标左键轻轻一点，心想，仙道彰，做个轻松简单的正常人吧。
那六个字就这样被送出去了。
等霜林醉的回复好像又过了许多个世纪。
仙道终于看到回话框里出现了三个字：“为什么？”
仙道松了口气，心想，幸好不是**的“我拒绝”，他的头脑因此又灵活起来，十指在键盘上翻飞：“因为我预感到我们可以成为生活中的朋友，而不只是虚拟世界的。再说了，生活中的事情可以面对面地给彼此意见，不是更好吗？还有，你看我们的爱好多么合拍，我钓鱼的时侯你可以在旁边睡觉，再好也没有了。”
“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也就是可以了？”
“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仙道突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问：“霜林醉，你不会是在北海道或九洲岛吧？我是个懒人，很怕要乘飞机或新干线去见一个人。对了，我现在是在神奈川的镰仓。”
“我也在神奈川的镰仓。”
“是吗？真是太巧了。”仙道心想，这样看来，他和霜林醉的的缘分也许并不比他和流川的缘分浅。他对自己说，别想太多了，仙道彰，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不能太贪心，能捉住一件就是好的了。
“那么明天下午四点，我们在湘南岸边的码头见。怎么样？”
“可以啊。我们怎么相认？”
“我是非常好认的。”
“我可能也是。到时见。”
“不见不散。”
第二天下午四点过五分钟，仙道匆匆来到了约定的地方。
不是很多人。他突然怔住了。
流川站在海边，正神情异样地望着他。
仙道有点辞不达意地说了一句：“流川，你也在这里吗？”
流川回敬了他一句：“你怎么也在这里？”
“莫非你就是霜林醉？”仙道心念一动。
“难道你就是蓝色八月？不是女生吗？”
“我才想说你呢，哪有男生叫什么霜林醉的。”
他好像是在责怪，又好像是在耍赖，其实他这时实在是说不出的欢喜。虽然他选择了和霜林醉见面，但对他而言，看到的是流川，比看到他想像中的霜林醉要快乐好几倍。
真是幸运啊……
“那是我姐姐非要我用的id。她在大学里学的是中文专业，说中国有部非常有名的古戏，叫《西厢记》，里面有一句‘问晓来谁染霜林醉’什么的，说的就是枫叶。”流川定定地看着他，“原来你一直都对我说假话。”
“流川，大家在网上都是虚虚实实的，你这么吃惊干什么？再说了，怎么会有女生像我这么有思想。”
“有思想？是唠唠叨叨吧。每次话都那么多，传送过来总是满满一屏。哪像是男生。”
流川虽这么说，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猜到蓝色八月是个男生，只是不拆穿仙道而已。
对着显示屏时，他甚至会想，网线另一端那个话特别多的人，会不会有点像陵南那个笑容泛滥的仙道？
但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
而在现实世界里，在除了微笑没有其他表情的仙道面前，他有些茫然，也有些恐惧，他实在是猜不到仙道在想什么，怎么看他；他甚至不知道，仙道对他究竟有没有好感……所以，他决定不再做更多无谓的等待和幻想。
而蓝色八月……流川至少还知道他是个唠唠叨叨的、爱钓鱼的男生，这也是他决定来见仙道的重要原因。
“流川，你是不是很失望？。”仙道微微一笑。
他其实已经心花怒放，心想，老天有时真的也会对人格外开恩，他根本就不必为取谁舍谁大伤脑筋。
“我看失望的像是你吧。”
“人人都说你迟钝，看来只是瞎说罢了。”仙道踌躇了一会儿，看着流川，“流川，有一句话，现在说也许还太早，不过，我还是想让你知道，那就是……我喜欢你，希望将来能和你在一起。”
“无聊。”流川白晰的脸猝不及防地红了起来，连忙侧开了头。
仙道看着他轮廓优美的侧面，微笑着想，流川，你知不知道，一个人鼓起勇气对另一个人轻轻说声“我喜欢你”，至少要消耗3只苹果所能提供给他的全部热量。
流川要是知道这四个字出口是多么的不容易，也许会表现得更为感动一些。
他这时心里热乎乎的，不由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朝向大海，大声说：“真是奇迹啊！流川，你说对不对？”
“白痴。”
仙道温柔地摇了摇头：“流川，这真的是奇迹。我上次和你说过的那则信息，你还记得吗？还有一句我没对你说，那就是当一个人决意遇见另一个人并与之白头偕老，需要花费20年左右的时间来等待，还得用掉六七十年的岁月才能最后完成。你看，我们在生活中，在网上都没有错过对方，这不是奇迹又是什么？当然，这之后的六七十年，要我们一起来完成。你说好不好？”
天渐渐黑了，海风吹着流川蓬松的乱发，他从就要遮住眼睛的刘海之间看着仙道清俊的脸，心想，不管这是不是奇迹，在他们以为一定要错过对方的时候，仍能不必错过对方，这已经值得他们无比庆幸。
仙道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后记自张爱玲《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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