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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45年6月初的一天傍晚,美国德克萨斯州,休斯顿市郊某小镇一家农场里,仙道从森林的小路走出,边走边看着远处草地上,正被工人赶回牧场的牛羊。
这个农场虽然不大,却也有山谷,有森林,还有清澈的溪流。每当春天来临,路旁的草地上野花争相怒放,有金黄的、粉红的、水红的、紫红的、紫蓝的、天蓝的。鄢紫姹红,令人流连忘返。
现在,是德克萨斯州的初夏。
森林和草地郁郁葱葱,张扬和招展着生命在旺盛时期的美。
仙道远远望着地平线上,只剩下小半个脸的夕阳,心想,一天又要过去了,明天……明天的太阳会不一样吧?
仙道收回目光,暮色蔼蔼中,他看到有个人从农场外面走进来。
那个人的身影和走姿,在仙道看来,不像是农场的工人或是附近的邻居。
他不由更加注意地看着,天色越来越昏暗了,要等到走得很近,才能看得清彼此的轮廓。
当他看清对方的脸时,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被揪紧了,扭成一团。
仙道看到那个人依然清俊的脸上,那双依然黑亮的眸子。
他这时穿着一身洗得很旧的军装,但仍整洁。
他的行李只是一个小小的背包,就像一个地道的流浪天涯的人。
然后,仙道看到了他空荡荡的左袖。
他的左臂哪去了?
但不管怎么样,他没有死,他活着回来了。
他是流川,是这个农场真正的主人。
终于,他们又可以站在同一块陆地上相对而立,就好像很多年前,在地球的另一端,丹吉尔英军基地附近的海滩上,那匆忙而又焦灼的别离。
那时,他们也许都有想到过,那可能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的见面。
感谢全能的上帝,幸好不是。
时光倒流5年。
1940年6月初的一天下午,北非小国摩洛哥的北部海港城市丹吉尔。
仙道从一家法文报社出来,走在丹吉尔的街上。
丹吉尔是个自由港,从1923年以来,由英、法、西、意四国共管,成为“国际自由城市”。它位于非洲大陆西北角进入直布罗陀海峡的入口处,同欧洲大陆隔海相望,座落在世界交通的十字路口,东进地中海和西出大西洋的船只,从这里经过或停泊,大西洋东岸南来北往的船只,也要在这里调整航向,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历来为兵家争夺之地。
丹吉尔城沿海滨山坡而建,风和日丽,气候宜人,白色住宅、绿色山野和蔚蓝海水交相辉映,是一座风光明媚的海滨山城,素有“摩洛哥夏都”之称。
但仙道这时没有心思欣赏丹吉尔美丽的城市风光。
从5月10日以来,纳粹德国进攻法国,巴黎危在旦夕,人们纷纷逃离家园。
在巴黎一家大报社工作的仙道,也加入了逃亡的洪流中,取道西班牙的阿尔赫西拉斯来到丹吉尔。
他之所以会考虑来非洲,是因为他大学时的学弟彦一,去年来到丹吉尔,在这里的一家报社工作。
彦一常常在给他的信中,描绘着非洲的壮美风景,这使得身为作家的仙道,更加向往这块神秘的土地。
但毕竟是非常时期,即便他在巴黎是多么有名的记者和作家,在这里也难找到好的工作。
他刚在那家报社,找了一份对他而言相当不体面的工作。
祸不单行的是,他得到了一个更糟糕的消息:因为英法在欧洲大陆忙于同德意军队作战,无暇顾及非洲事务,西班牙于是打算趁机派兵进攻丹吉尔,把它并入西属摩洛哥。
这里恐怕过不了多久,也会成为纳粹的天下。
仙道走着走着,无可奈何地想,他恐怕还是得去美国。
这里的太平日子不会维持多久了。
他拐进当地一条不十分显眼的街上,那里据说有间‘天堂酒店‘,是人人喜欢去的社交场所。
他和彦一约好了在那里见面。
走了一会儿,仙道果然看到了一间写着英文招牌“天堂酒店“的夜总会,从外表看,和它的名气好象实在不相称。
但这间酒馆的对面就是前往自由大陆的飞机场。据彦一说,这里天天交替着前来的人群和离开的人群。人们要探听消息,等候班机,甚至想求得通行证都要涌向这里。
这好像应验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那句老话。
仙道走进去,里面的狭小也超出了他的想像。
他走到柜台前,用英语要了杯啤酒。
柜台里站着一个留着一小撇胡子的青年侍应,打量了他一会,也用英语说:“先生是刚从欧洲大陆过来的吧?”
仙道点了点头:“刚从法国逃出来的。”
“你是法国人?”
“没错。”仙道从他手中接过啤酒。
“你们法国看来也撑不了几天了。”
仙道苦笑了一下:“同感。”
小胡子好像对局势很在行,也很喜欢聊天:“丹吉尔也好不到哪去,听说西班牙很快就会打过来。就算西班牙不会过来,纳粹德国和意大利很快也会过来的。”
仙道再次点了点头,问:“我听一个朋友说,你们这里的老板很有门路,能不能帮我弄一张到美国的通行证?”
小胡子有点神秘地笑了笑:“每天从欧洲大陆取道这里去美国的,不说上万至少成千,恐怕很困难啊。”
“你的意思是说,要很多的钱才办得到?”
“钱当然是一定要的,但我们老板未必会答应帮忙,这毕竟是很费神的事。”
仙道有点泄气,他现在身上的钱也不多,和老板更没什么交情,看来去美国的事很渺茫。
但他真的想快点离开,这个很快就会被战火烧到的地方,他对战争实在是太厌倦了。
仙道正要说话,这时有人走了进来。
他因为在等彦一,很自然地侧头看了一眼。
那是俩个穿着英国皇家空军飞行员制服的青年军人。
个子稍高的那个神情冷俊,个子稍矮的那个表情丰富,从外面进来嘴就没停过。
他们很随意地走到一张桌边坐下,一直在说话那个军人向小胡子招了招手。
小胡子扬声说:“俩位长官,就来了。”
他端着两扎啤酒向他们走去。
仙道出于职业的原因,对观察陌生人极有兴趣,何况是看来非常出众的军人。
他忍不住侧头继续打量他们,直到他察觉到,那个一直不说话的青年,目光不甚友好地回视过来。
仙道想到英国人是非常刻板保守的,忙收回了目光。
小胡子这时回到柜台前,仙道问他:“那俩位是什么人?”
“是英军基地的空军飞行员,听说还是王牌飞行员呢。”
仙道“哦”了一声。
他虽然有点好奇,却没继续深究,毕竟,他自己的事都还没着落。
这时,彦一匆匆地走进来,坐到他身边:“仙道学长,对不起,我迟到了。”
“没关系,我也才刚到。”仙道笑着说。
彦一喝了一口小胡子端过来的啤酒,问:“工作有希望吗?”
仙道点了点头,彦一高兴地说:“我就说嘛,现在世道是很差,不过,像学长这样的人,怎可能会找不到工作的。”
仙道心想,自己在欧洲大陆的名声在这里是不通用的。
他找到的工作,不是他期望的新闻采访或专栏写作,而是校稿。
仙道彰跑到摩洛哥来做校稿工人,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不想让彦一担心,所以不打算告诉他。
“彦一,你有没想过去美国?这里很快也会被纳綷占领的。”
“去美国?好啊。我也不想再待在非洲了。不过,很难弄到通行证。”
“这我也知道。那位侍应先生刚才也是这么说的。就算有钱,老板也未必肯帮忙。”
“因为到这里求他的人太多了。”
仙道好奇地问:“这里的老板,是个怎样的人?”
“我也不常见到他。他和我年龄差不多,听说是个美国人,背景相当复杂。”
仙道笑了笑:“我发觉,每个美国人都是个性单纯,背影相当复杂。”他转头对小胡子说,“先生,不好意思,到现在都没问你的大名。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仙道彰,这位是我的学弟相田彦一,我们都是法国人。”
“我叫野间,是美国人。”
“请问你们老板的尊姓大名是……”
“他啊,他叫水户洋平。”
“我现在能见到他吗?”
野间摇了摇头:“不行。老板到拉巴特去了。”
仙道失望地说:“这样啊。那么,能不能麻烦你,把我的请求告诉他?”
野间点了点头:“这没问题。”
仙道笑了笑:“谢谢你。明天这个时间我会再来的。彦一,我们走吧。”
彦一疑惑地问:“学长,为什么这么急?”
“我还有别的事,我们出去再说。”
他们付了钱往外走。
走出去时,仙道觉察到那个冷面俊美的飞行员又看了他一眼。
(二)
傍晚,仙道走进旧城区的阿拉伯式市集-大索科广场。
阿拉伯式的市集,当地人称麦地那(medina)。据彦一说,在摩洛哥的任何城镇,都能找到这种露天的市集。这里和《一千零一夜》里所描绘的景象简直一模一样:房屋密集,式样千姿百态,街巷交错,满目是店铺、摊点和手工作坊,一天到晚人山人海,喧哗热闹。
广场四周,法式咖啡馆里散发着浓郁的薄荷香茶的味道,杂货铺里货物琳琅满目,服装店和绸布店更是显得五彩缤纷。
麦地那就像迷宫一样,吵、杂、乱是其特色,人和驴子互相擦身而过,小孩乱跑乱撞。然而,仙道被这里浓郁的阿拉伯风情迷住了,走了半天也没觉得厌倦。
至少现在,他还感觉不到战争逼近这个自由港的气息。
在摩洛哥,官方语言是阿拉伯语,但法语是通用的,在买东西时,仙道倒没遇到语言障碍。
他买了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抱着大纸袋,正要往回走,发现自己在这迷宫一样的集市里已经找不到出口了,他也不慌,只是觉得有点累了,决定先到咖啡馆喝杯咖啡再说。
两个阿拉伯少年从后面向他跑过来,因为一直都有小孩在他身边乱跑乱撞,仙道没有在意。
少年从他身边跑过去了。
这时,一个青年截住了他们,那青年很敏捷地扭住其中一个少年的手,于是,仙道看到,那少年手中拿着的钱包看来极其眼熟,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那是他的钱包。
两个少年惊恐地看着那青年,用阿拉伯语说着什么。
仙道听不懂,但猜得出来是在求饶。
他走过去,用英语对那青年说:“放了他们吧。”
青年寒如冰剪的眼眸凝视着他:“他们偷了你的钱包,这是犯罪。怎么可以就这样放了他们?”
仙道看着这两个面黄饥瘦、衣服破陋的少年:“他们也是因为生活所迫,才这么做的,大家都活得不容易。”
青年沉默着把钱包递给他,同时松开了钳住那少年的手,两个少年迅速逃走了。
仙道把钱包放回袋中,由衷地说:“谢谢你。”
青年上身穿着件浅蓝色的衬衫,下身是条驼色卡其布长裤,在仙道看来,这好像是十九世纪末以来,在非洲考古或冒险的知识分子最时髦的装束,一点也不象个军人。
和仙道下午在天堂酒店看到的,那个穿着英国皇家空军飞行员制服的他相比,多了几分斯文和儒雅。
仙道微微一笑:“我想请你喝一杯咖啡,作为答谢,可以吗?”
青年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们走进一家咖啡馆,坐了下来。
那青年对走过来的阿拉伯侍者说了句阿拉伯语,侍者依言走开了。
仙道忍不住问:“你刚才和他说什么?”
青年淡淡地说:“我叫他来两壶薄荷香茶。”
仙道觉得眼前这个清俊沉默的青年有点自我主张,但因为刚受过他的恩惠,也不已为意。
“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流川枫。”
仙道重复着这个名字:“流川枫?好名字。”
流川看了他一眼:“仙道彰,也是好名字。”
仙道微微一笑,知道他在天堂酒店时,听到自己说的话了。
这时,薄荷香茶端上来了。
薄荷香茶装在阿拉伯式茶壶里,是真正用薄荷叶子冲的茶,名字叫做moranwhiskey,是摩洛哥的大众饮料。
仙道喝了一口,觉得清凉而且甘甜,入口香浓,忍不住说:“真好喝。”
流川突然说:“你刚才好像怪我自作主张。”
仙道被他看出了心思,有点尴尬,忙转移话题,问:“流川先生,你在丹吉尔待多久了?”
流川不加思索地说:“八个月。”
仙道沉吟了一会儿:“也就是说,是在我们两国对德宣战之后才来到这里的。”
流川不置可否地沉默着,突然说:“我虽然是在英国皇家空军服役,却不是英国人。”
仙道也觉得他的口音不像是伦敦音,于是问:“那么是澳大利亚人?或者新西兰人?”
他这么问,是因为,去年英法对德宣战之后的第三天,这两个国家也对德宣战了。
他始终认为,流川至少是个英联邦国家的人。
流川看着他:“不,是你想去的国家的人。”
仙道一怔:“你是美国人?为什么会在英军服役?”
“两年前,我被交换到英国皇家空军。”
仙道虽然没有采访过军界新闻,但也知道,能在国际交换的军人,一定是异常优秀、可以起到模范作用的精英型军人。这个叫流川的看来就是这样。
“另一个也是美国人吗?”
流川摇了摇头:“不,三井是英国人。”
“听说西班牙就会打过来,是真的吗?”
流川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
仙道迟疑地问:“那么,你们……要迎战吗?”
“当然。就是德国人、意大利人打过来也一样。”
流川这时的神情,在仙道看来,好像是责怪他问了多余的问题。
仙道沉默了。
战争,他最讨厌战争了。
想到眼前这个人也要投入战争,他觉得实在是不舒服。
他们喝完茶,走到外面。
仙道不好意思地说:“我忘记出口了,不介意一起走吧?”
流川没有说话,只是向前走。
仙道连忙大步跟上。
“对了,你怎么知道那些孩子偷我的钱包?”
流川头也不回地说:“因为我刚到这里时,也有过相同的遭遇。阿拉伯人总以为每个欧洲人都是有钱的。这些小偷一般两个人一组,其中一个吸引你的注意力的同时,另一个会趁机将东西扒走。特別是在medina附近更应该提高警觉,尤其是在晚上。”
仙道叹了口气:“大家生活都不容易。”
流川没有接话,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听到仙道这么说了。
流川走得很快,他走路的姿势,在仙道看来,非常好看,有种军人特有的轻盁。
仙道虽然比他高一些,但要比平时加快步伐才能跟上他。
他们终于走到了大街上。
仙道这时总算找回了方向感,他指了指左边,对流川说:“我要往这边走,你呢?”
流川看了看相反的方向:“这边。”
仙道遗憾地说:“那么,只好分手了。今天真是谢谢你。再见。”
流川淡淡地说:“再见。”
他转身向右走。
仙道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转身开始朝左走。
(三)
第二天下午,仙道走进天堂酒店。
野间看到他:“仙道先生,你好。”
仙道坐下,他打量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流川和三井,他明显感到自己有点失落。
但他没有忘记自己来这的目的,问:“你们老板在吗?”
野间点头说:“他在里面,你自己进去找他吧。”
仙道心中一喜:“野间先生,谢谢你。”
野间摇着头,指了指通往里屋的门。
仙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进里屋。
里屋的场景令他吃了一惊。
他早就听说过,摩洛哥是世界有名的赌国,没想到酒店可以这么明目张胆地设置赌场。
这个酒店的外表是个夜总会,里面却暗藏着赌场,恐怕还不止,可能还有黑市交易之类的好戏在这里上演。
里面昏暗的光线令仙道站了好一会才能适应。
仙道看着那些在俄罗斯轮盘上聚精会神的赌徒,因为职业的关系,他的人生阅历可谓不少,也曾乔装成赌徒到赌场暗访,他知道,那些喜欢赌博的人,永远都不愿意承认,轮盘只是一架被暗中操纵的机器。
话说回来,人生不也一样?
尽管人生如局,不到最后,大多数人还是不会死心的。
这时一个卷发的青年向他走过来,问:“先生,你好,请问……”
“我叫仙道彰,是来找你老板的。”
卷发青年点了点头:“他在里面等你。请跟我来。”
他领着仙道到了一间办公室门口,就折了出去。
仙道走进去,看到办公桌前,坐着一个看来比他年纪还小的青年。
仙道没想到,这么有门路的人竟然如此年轻,着实有点吃惊。
“你就是水户先生?”
青年点了点头:“没错。那么,你就是仙道先生了。请坐。”
仙道自己是个城府很深的人,所以,一眼就看出,眼前这个人显然也是深藏不露的同类。
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他习惯开门见山:“水户先生,我想请你帮忙弄两张到美国的通行证。”
水户洋平看着他:“仙道先生好像刚到丹吉尔没几天,就知道我这个小店,消息真是灵通。”
仙道笑了笑:“是水户先生太有名了。愿意帮忙吗?”
水户洋平顾左右而言他:“你也看到了,丹吉尔机场的航班很少,开往美国的航班一天只有一次。可是,想从这里去美国的人又太多了。”
仙道不动声色地问:“水户先生的意思是没希望了?”
水户洋平摇了摇头:“也不是。我会尽量想办法的。争取在西班牙人来之前,帮你弄到通行证。”
仙道觉得他的语气转变得有点突兀,忍不住问:“为什么……”
水户洋平微微一笑:“我是美国人,不过,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待在巴黎,去年才到丹吉尔的。在巴黎时,就听过先生的大名了。我想,以先生过去的所作所为,留在这里,纳粹一来,先生恐怕性命不保。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不过还懂得佩服有骨气的人。所以,我决定帮你。”
仙道一怔,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写左倾的政治社论,也发表了不少反法西斯的小说,他当然知道自己落入纳粹手里的下场,就算不会比犹太人更惨,也差不多了。
他苦笑了一下:“我现在只是个逃亡的人。不过,还是很感谢你肯帮忙。请问,要多少钱?”
“到时再说吧。有空请常到小店捧场,有消息的话,我会让野间通知你的。”
仙道站起身来:“麻烦你了。再见。”
他这时只是希望,他现有的钱还够买通行证和机票的。
水户洋平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但终于没有说出来。
仙道走到外面,因为离开丹吉尔有望,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他对野间说:“野间先生,谢谢你。”
野间只是笑了笑。
仙道转头之间,看到流川从外面走进来。
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
他穿着军装站在逆光的门口,有如古希腊神话传说里的阿波罗神,在现实生活中,仙道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这种风采的同性。
他迎过去,微笑着说:“流川先生,你好。昨天的事,我想谢谢你。”
流川淡淡地说:“你昨天已经谢过我了。”
仙道笑了笑:“能不能再请你喝一杯啤酒?”
流川直接了当地拒绝:“我今天不想喝酒。”
仙道心想,不喝酒到这里做什么?
他突然眼前一亮,问:“能不能请你到外面走走?”
流川点了点头。
他们并肩走在丹吉尔的街上。
“我的意思是,你既然在丹吉尔待了八个月,应该可以当向导,带我到丹吉尔的海边去看看。我听说,那里有世界上最美丽的海湾。”
流川看了看他:“我也没去看过。”
仙道吃惊地看着他,突然不明所以地笑了起来。
流川不甚高兴地问:“你笑什么?”
仙道忍住笑:“住在这么美丽的地方,竟然没有欣赏过这里的景色,真是难以致信。”
流川严肃地说:“我是军人,不是游客,更不是作家。”
仙道听他这么说,沉默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是作家?”
流川好像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不过,我知道怎么走。走吧。”
这天的天气很好,他们渐渐走到了大西洋海岸的公路上。
岸边有绵延的古城墙和炮塔,海天一色,朦胧中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
摩洛哥有几千公里的海岸线,仙道早就听说,这里是冲浪和风帆的故乡,但来到丹吉尔,才知道这里海浪的独特。
走在临海的路边,可以感觉到不远处的海浪越来越近。
他们来到悬崖边,听着海浪一阵又一阵的、有节奏的冲击着岩石,看似柔弱的浪花强烈地撞击海岸,散出千堆的浪雪,去而复返,来来回回,好像一个心思重重的男人的心情,在面临生命中的重大抉择时,不动声色却是惊心动魄的。
后来,他们走进建在大西洋峭壁上的古城。
古城中有不少画廊,卖独特的手工艺术品。卖艺术品的小店都是一户户人家,写着欢迎参观的小牌,主人热情却不忙着做生意,给客人来去自如的轻松。
古城中最高处的尽头是一片宽阔广场,下面是汪洋大海,傍着悬崖峭壁。
仰首眺望,依山而上,全是两层楼房,上半是白色,下半是天蓝、粉红、淡紫,分区而建,在地中海湛蓝海水和蓝天衬托下,形成一幅唯美图画。
这时是黄昏,仙道有幸欣赏到丹吉尔的日落,还有那些古墙、民宅、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在诉说着北非的浪漫风情。
身处如此胜景,他忍不住临着海风,大声呼喊道:“我爱非洲!”
这时的他,浑忘了自己是个逃亡的人,苟活于一个朝不保夕的战争年代。
身边站着的那个只有三面之缘的人,尽管一直都没说话,他还是生平第一次有种说不出的平安喜乐。
隐隐觉得,人生就是尽于此也不枉了。
流川突然说:“我一直都是从飞机上看这里的海湾,还有撒哈拉大沙漠。那也很美。”
仙道很快转过身,看着他,由衷地说:“真是羡慕。我恐怕只能在来和走两趟的飞机上匆匆看几眼这里。其实,我一到丹吉尔,就有种冲动,很想写一部以非洲为背景的小说,写这里的海湾、古城、麦地那(市集)、沙漠……既然来过这里,我希望能把在这里看到的、遇到的一切写下来。我不想自己老的时侯,关于这里的一切,什么都不记得了。”
流川沉默了一下,问:“会是个怎样的故事?”
仙道难得看到这个人有好奇心,可惜的是,他现在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当下说:“很遗憾,现在不能说。不过,将来会告诉你的。”
将来?
流川听仙道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两个字,表面上不动声色,但还是心中一颤。
在这个时代,在战火可以绵延到的地方,说将来就显得有点奢侈和天真。
他定了定心神,问:“你想到别处看看吗?”
仙道叹了口气,满是遗憾地说:“当然想。但我要上班,而且,我在丹吉尔待的时间不会太长了。我想在西班牙人到来之前,离开这里。”
流川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在以后的几天,仙道焦急而无奈地等待着通行证。
他也曾在天堂酒店遇到过流川和三井几次。
但他再也没有在麦地那(市集)和海边古城遇到过流川。
他们在酒店里碰到时,彼此淡淡地点个头,和一切萍水相逢的人一样。
从公寓到报社到天堂酒店到麦地那,甚至到海边古城,成了仙道每天的必经路线。
他想,他总可以在某个地方,遇到流川。
那个不是很多话的美国飞行员。
除了丹吉尔的风光,流川是他在等待的煎熬中、在乏味的工作中唯一的心灵寄托。
(四)
6月9日的早晨,仙道走到报社门口,看到流川穿着白衬衫和卡其布长裤,非常显眼地站在报社外面。
他没想到流川会主动来找自己,喜出望外地走到他面前:“流川先生,早上好。”
“你上次不是说,想到别处看看吗?”
仙道看着他,疑惑地点了点头。
流川简洁地说:“跟我走。”
仙道一怔:“去哪?”
“今天我不当班,刚好有一架直升机可以开。”
仙道睁大眼睛,吃惊地说:“你是说,我可以从天上看非洲的景色了?”
流川点了点头,仙道兴奋得要跳起来:“太好了。请等一等,我进去请个假。”
他冲进去,一会儿就跑了出来。
流川问:“你这样会不会被辞掉?”
仙道苦笑着说:“已经被辞掉了。不过,比起这份工作,今天的飞行对我来说更重要。”
飞机在北非的蓝天上爬升,然后飞行在一大片白色鸟群的上空,下面是丹吉尔的海滨、古城,还有蔚蓝色的地中海和大西洋。
仙道终于有机会通过上帝的眼睛,俯瞰他所敬慕的这块神奇、富饶的大陆。
由北往南飞行的一路上,仙道看到了城镇、山脉、峡谷……
当广阔无垠、黄沙漫布的景观蓦然铺展在他眼前时,那一刻,他几乎不能呼吸。
那是他一生中从未领略过的开阔和壮观。
在仙道看来,撒哈拉大沙漠是一个绝对的世界。
绝对这个字眼常常会使人心中一震,但作家喜欢。
浩翰的万顷黄沙里,张扬着一种绝对的贫乏,绝对的开阔,绝对的孤独,绝对的静寂,绝对的生命……
仙道在一位终年流连于撒哈拉大沙漠的生物学家的著作《地与天》里,读到过这么一句话:“沙漠美丽,因为它干净而不撒谎。”
在这个绝对的空间里,仙道相对地忘记了不远处欧亚大陆正如火如荼进行着的战争,和已经逼近的他和驾驶舱里的那个人的别离。
流川有时会驾机俯冲到很低的地方,仙道可以清楚地看到,骆驼队在地平线上缓缓而行,这可能是沙漠中的游牧民族在贩运货物,转移营地或者放牧;在一个沙丘后面,也可能会突然出现一个阿拉伯人,一个游牧家庭的帐篷……
这样看来,沙漠其实也是个多姿多彩的世界,并不是他先前认为的,只有无边的静寂,除了黄沙还是黄沙。
被深深感动的他,忍不住向空中伸出了双臂……
终于,流川调转机身,往西朝海岸线方向飞。
仙道在风中大声地问他:“要回去了吗?”
流川大声回答他:“不。我们到马拉喀什去。”
仙道早就听说过马拉喀什的大名,那是摩洛哥回教王朝所统治过的一个古都,也是摩洛哥最受欢迎的一个旅游城市。
他高兴地在空中欢呼起来。
他们的飞机穿越北非大陆,当北非最高山脉亚特兰斯(theAtlas)山顶上的白雪呈现在仙道眼前时,马拉喀什古城也到了。
流川把飞机停在马拉喀什的飞机场,和仙道一起从马拉喀什一个古城门进了城。
进入城中,他们看到,大多数建筑物,无论是现代化的西式旅馆,还是一般民居,或是庄严肃穆的大清真寺,都呈现出深浅不同的红色。
仙道兴致勃勃地问:“流川,你知道马拉喀什为什么用红色材料建房子吗?”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把对流川称呼中的“先生”二字省略掉了。
流川好像没有察觉,只是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曾经在书本上寻找过答案,民间传说认为那是神的鲜血染成的,这当然不可能。恐怕还是因为这里的地理环境。马拉喀什地处内陆,夏季酷热干燥,阳光强烈,如果也像丹吉尔那样采用白色或浅色,就会让人觉得更热了,而红色反而与环境相适宜。还有,马拉喀什和亚特兰斯……”
流川静静地听他口若悬河,喜欢掉书袋,可能是记者或作家的通病之一。
但他喜欢看到仙道神彩飞扬地在自己面前滔滔不绝。
仙道说完,他忍不住问:“这很重要吗?”
仙道看着他,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你可把我问住了。这对我们的确不重要。”
他们到达当地最有名的djemaael-fna广场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阳光依然强烈。
但广场周围的市场上人头济济,有些地方只能随着人潮流动。
狭窄的街道两旁大小店铺林立,店铺里售卖各种工艺品和土特产,如各种皮革制品、五彩缤纷又香味各异的植物或矿物香料、令人目不暇接的陶瓷制品、矿石和化石标本,其中不少商品是仙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走在广场中心,可以看到印度的舞蛇人、出售香料茶叶的阿拉伯人、讲故事和算命的摩洛哥老人,各种卖艺的表演,还有数不清的买卖食品、饮料、服饰、地毯、摆设、皮革、手工艺品的小摊位。
在人群中,他们要肩挨着肩,才不至于被周围的人潮冲散。
有一刻,仙道突然发觉流川离开了自己身边,不由心中一慌。
他环顾四周,看见流川走到了附近一个算命的摊位前。
仙道跟了过去,问他:“怎么,你也相信这个?”
流川看了他一眼:“突然有点兴趣,你想不想试试?”
仙道见他这么有兴致,当下笑着说:“好啊。”
算命摊位上,坐着个看来的确有点神秘的摩洛哥老人,流川用阿拉伯语对他说了句话。
老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仙道一通,然后闭上了眼睛。
仙道莫明其妙地问:“流川,你和他说什么?”
流川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我问他,你能不能安全离开非洲。”
过了一会儿,老人睁开眼睛,神情认真地向流川点了点头。
流川把钱放在摊位上,转身走开。
仙道追上他:“他说我可以安全离开这里,是吗?”
流川不置可否地继续走着。
黄昏时分,他们离开了广场。
在他们身后,广场成为一片灯海,轻烟若隐若现,人潮不减,声浪更高。
仙道兴奋了一天,这时沉默了下来,他问:“流川,你家在美国什么地方?”
“德克萨斯州休斯顿市郊某小镇,在那里,我家有个小农场。”
“家里都有什么人?”
“父亲已经过世了。只有母亲和一个妹妹。”流川顿了一下,看着他,“你呢?”
仙道目光直视前方好一会儿:“我是巴黎人,不过,已经没有亲人了。”
说到这里,他们之间出现了一种难言的沉默。
流川突然打破了沉默:“我们该走了。再迟一点,就看不到飞行路线了。”
仙道点了点头。
回到丹吉尔,天已经完全黑了。
下了飞机,仙道不知该对流川说什么。
虽然这的确是他二十五年来,生命中最充实最快乐的一天。
说声谢谢,既无诚意,也无份量。
况且,他并不想对流川说那两个字。
他们在机场的直升机旁相对无言,流川突然说:“回去吧。”
仙道叫住他:“流川,可不可以一起离开这里?一起到你的国家去?一起回你家乡的农场?”
流川在暮色中转过身来,毫不迟疑地说:“不可以。我是军人,不能当逃兵,那样会令我的国家蒙羞。我绝对不会那样做。而且,从明天起,我们就要进入战争状态了。我不可能现在回美国去。”他顿了一下,“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很快就要变成战场了。”
他说完快步离开,渐渐走远。
(五)
仙道回到自己的公寓,看见彦一坐在石阶前,他怔了一下,问:“彦一,你怎么会在这?”
彦一站起身来:“我才问你呢。学长,你今天到哪去了?我到你的报社找你,报社的人说你被辞退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仙道在暮色中微微一笑,1940年6月9日,这一天是他和流川的秘密,他一生一世都不会对别人说的。
他信口说:“因为快离开这里了,我也不稀罕那份工作,所以到卡萨布兰卡去了一趟。”
“这样啊。天堂酒店的人打电话告诉我,说通行证已经弄到了。”
仙道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是吗?我知道了。”
彦一见他没有想像中的快乐,不由问:“学长,我们就要离开这儿了,你不高兴吗?”
仙道摇了摇头:“当然高兴。我只是有点累。”
第二天一大早,仙道来到天堂酒店,他穿过酒吧、赌场,走进水户洋平的办公室。
水户洋平看到他,笑着说:“作家先生,你昨天上哪了?”
“到别的城市去了一趟。水户先生,我听我学弟说,通行证已经弄到了。”
“没错。”
水户洋平说着,把两张夹着机票的通行证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仙道接过看了看,是6月12日,也就是后天的。
他抬头看着水户洋平,问:“要多少钱?”
“不要钱。”
仙道吃惊地重复说:“不要钱?”
水户洋平微微一笑:“应该说,是有人帮你付了。”
仙道其实上次就看出来了,水户洋平肯为自己弄通行证,应该不是因为,自己是个令人景仰的作家这么简单,这种解释和他的商人身分不相符合。
在这个城市里,除了彦一,他认识的……只有流川。
他明白了。
仙道站起身来:“水户先生,你能告诉我英军基地怎么走吗?”
水户洋平点了点头:“当然可以。不过,你恐怕进不去。”
“那么,能不能请你再帮一个忙?我想见一个人。”
水户洋平沉默了一下:“果然。我想你应该很容易猜得到,我只是个市侩的商人,不可能没有条件地帮你。没错,是我的同乡流川要我帮你。他是军界的人,而且在丹吉尔的英军基地甚至法军基地都很有影响,我不想得罪他。不过,他们已经禁严了,恐怕没办法见到他。”
仙道微微一笑:“我想你会有办法的。”
水户洋平笑了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试试吧。”
“谢谢你,水户先生。”
水户洋平驾车载着仙道行驶在丹吉尔的海滨公路上。
仙道问:“你为什么答应帮我?我可没什么钱。”
水户洋平淡淡地说:“不为什么。我只在心血来潮时才会帮人,过后一分钟也许就不会,是你运气好。不过,”他顿了一下,“在这种时侯,我帮你离开这里,也许算是做了件好事。作家先生,将来,可否考虑把我写进你的小说?”
“正有此意。对了,水户先生,你自己为什么不回美国?”
水户洋平笑了笑:“这里很好啊,我飘泊和冒险惯了,反而过不惯和平的生活。”
仙道点头:“我想你一定能在西班牙人、意大利人甚至德国人眼皮底下,把生意继续做下去。”
水户洋平看了看他,问:“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仙道笑着说:“这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仙道站在英军基地外面,透过铁丝网,可以看到基地里的机场。
流川每天就是从这里飞到地中海和大西洋的上空,看丹吉尔的海滨风光。
驾着战斗机穿梭在蓝天和碧海之间的流川,昨夜曾入他梦中。
这里的情景和梦里的简直一模一样,他不由微微一笑。
过了一会儿,水户洋平和流川走了出来。
“作家先生,我在车里等你。”水户洋平指了指远处路边的车。
仙道点了点头:“谢谢你。”
流川沿着铁丝网疾行,仙道快步跟上:“流川,一起走吧。”
流川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只是引着仙道向前走。
他们终于走到了海滩上。
在浩翰开阔的海滩上,只有他们俩个人和远处不断翻卷上涌的海浪。
仙道再次说:“流川,和我一起走吧。”
流川终于回过身来:“我已经说过不可能了。我是军人,而且就要打仗了,怎么可能临阵逃脱?”
仙道听他这么说,知道不可能改变了,流川是个优秀的军人,不可能会为了他做逃兵的。
他这时恨死了这场战争。
但转念一想,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们可能终其一生也不会相遇。
生活就是这么可悲和可笑。
“流川,你怕不怕死?”
流川俊美的脸上毫无犹豫之情:“当然不怕。怕的话,就不会参军了。”
仙道苦笑着说:“可我怕死。而且很怕。”他顿了一下,“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出面出钱帮我弄通行证?一定用了很多钱吧?”
流川沉默了一下:“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我不想你死在这里。我在军队里,用不了多少钱。如果你想还钱给我,到美国还给我的家人吧,他们倒是很需要。”他直视着仙道,“只有两张通行证,如果我跟你走了,你学弟怎么办?”
仙道表情僵住了,他一时心急如焚,倒没去想这最实在的难题,于是说:“那么,我和你一起留下来。”
流川冷笑了一下:“留下来?真是天真。这里如果失陷,我们基地的人还可以撤离到别的地方去,继续战斗。你呢?如果纳粹来了,以你的背景,还会有命活下去吗?到时我可救不了你。别说这么天真的话了,有很多人想离开而不可得。”
仙道点头:“我也知道机会难得,我也知道应当珍惜,何况是你为我争取的。但流川,这一别,我们还会见面吗?”
流川沉默着,终于说:“只要活着,总有重逢之日。”
仙道想着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战争,以及生命中不可预测的变数,谁知道下一秒会怎么样?
当战争结束时,流川还能活着吗?
流川好像明白他在想什么:“我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我还等着拜读你的小说。对了,你打算用英文还是法文写?法文的话,我恐怕看不懂。”
仙道微微一笑:“当然是用英文。因为小说的另一位主人公是说英语的。”
流川看了看表:“我不能再耽搁了,就这样吧。祝你一路顺风。”
“你也保重。”仙道突然想到什么,“流川,那天在马拉喀什,你究竟问了那个算命的老人什么?”
流川看着他,他早就猜到,以仙道的聪明,应该会有此一问。
仙道也凝视着他,在流川就要开口时,他制止了流川:“不……请别现在对我说。我希望等下一次见面时,听你告诉我。”
流川怔了一下:“好啊。”
“还有,请为我活下去。”
流川看着他,慎重地点了点头。
没有什么时候的爱情比战争时期更需要承诺,也没有什么时候的承诺比战争时期更经不起考验。
整个世界都在毁灭,而他们偏偏挑了这个糟糕的时候坠入情网。
除了彼此道声珍重,还能怎么办呢?
然而,西班牙人比预计的来得更快,西班牙皇家空军在6月10目晚上对丹吉尔展开了空袭。
彦一在回公寓的路上,来不及躲避西军的空袭,被炸死在街边。
在这样一个人命低贱如草介的年代,他甚至来不及搭上后天飞往美国的飞机。
第二天,西班牙海军陆战队从西属摩洛哥向丹吉尔发动了进攻。
6月12日,仙道在炮火声中离开了丹吉尔,飞往世界上最后一块自由大陆-美国。
6月14日德军占领巴黎,同一天,西军进占丹吉尔。
1943年3月20—5月13日,美、英、法军在北非突尼斯展开进攻,德、意军在非洲失败。第二次世界大战非洲战事结束。
1945年5月8日,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事结束,这一天成为欧洲胜利日。
(六/尾声)
流川终于走到了仙道面前。
他们彼此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岁月的风霜,以及那些……生活里辗转的苦。
“我回来了。”流川顿了一下,“你们在前年的夏天,是不是收到了我阵亡的消息?”
仙道点了点头,神情黯然地说:“你母亲因此而病逝。”
他极力装作不在意,但还是忍不住问:“流川,你的左臂呢?哪去了?”
流川看着他,问:“你很介意我成了残废?”
仙道摇了摇头,泪水静静地顺着他清俊的脸颊流了下来。
他不介意流川成了残废,但介意他这些年受过的苦。
“在前年上半年的突尼斯战役中,我和三井的飞机都被敌军击中了,坠毁在海边。军方以为我们都牺牲了。三井的确是死了,我很幸运,被当地的渔民救起,不过,没有了左臂。”
“你是怎么回来的?”
流川淡淡地说:“辗转了很多国家,有时坐火车,有时坐汽车,有时坐船,就这样回来了。”他沉默了一下,“让军队以为我死了也好,反正我也不能再开飞机了,重新回到地面吧。”
仙道听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两年的经历,难过得心如刀绞。
1940年的6月,流川用自己的积蓄为他买了通行证和机票,让他安全离开了丹吉尔。
而他自己在这两年中,不知要受多少苦,才能从非洲回到地球另一边的家园。
究竟受过多少苦呢?
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反正不是仙道敢相像和能承受得了的。
在这次战争中,他失去了学弟,流川失去了最好的战友、母亲还有他自己的左臂。
他们一起失去了五季最好的年华。
所以,尽管战争已经结束,他还是无比痛恨这场战争。
但不管怎么样,毕竟一切都过去了。
创伤无法平复,生活还是可以继续下去。
他们一起往农场的房子走去。
“我母亲葬在哪里?”流川问。
“在农场后山上,你父亲坟墓的隔壁。”
“我妹妹呢?”
仙道笑了笑:“去年嫁给了本镇最棒的一个小伙子,已经生了一个小男孩。也就是说,你已经做舅舅了。恭喜你啊,流川。”
流川笑了笑:“谢谢。”他顿了一下,“你呢?”
仙道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一直在打理这个农场,并且爱上了这里。我现在已经成为一名地道的西部牛仔了。”
“我是说,那时,你相信我死了吗?”
仙道温柔而坚定地说:“不相信。虽然我也知道战争很残酷,但他们说找不到你的尸体,而且你答应过我不会死的。我想你总有一天会回来。只要我守着这个农场,你就一定会回来。”
流川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流川,关于那个……马拉喀什的算命老人……可以告诉我了吧?”
流川淡淡地说:“我只是问他,我们将来会不会再见面。”
仙道想到那时老人认真点头的表情,笑着说:“他说会。我们当然会。这需要问别人吗?”
流川没有接他的话,突然问:“你那本小说写完了没有?”
“还差个结局。”
“现在可以告诉我,写的是什么故事了吧?”
仙道微微一笑:“当然可以。二战的时侯,一个法国作家逃亡到摩洛哥的丹吉尔,邂逅并爱上了一个在英国皇家空军服役的美国飞行员。后来,他在这个飞行员的帮助下,逃到了美国德克萨斯州南部的一个农场,那里是飞行员的故乡。他决定在那里等着飞行员回来。”
“如果飞行员回不来呢?”
“他会回来的。他答应过作家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他不过是个普通人,虽然承诺了,自己其实也没什么把握。他只是不想让喜欢的人看不到希望罢了。”
“但作家还是相信他能回来。所以,决定一直等,一直等下去。”
“这好像有点天真。”
仙道笑了笑:“天真是他所推崇的人性光辉之一。”
“可以问问小说的题目吗?”
“待到重逢时。”
流川点了点头:“很好的题目。你准备怎样结局?”
“作家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战争结束。天可怜见,他的飞行员真的回来了。虽然少了一支胳臂,那也没什么。只要飞行员自己不介意就好。再说了,他可以当飞行员的胳臂。他们有长长的后半生可以一起活下去。小说里,最后一行字是:作家对飞行员说:‘欢迎你回来。’”
仙道看着流川,一字一句地说,“欢-迎-你-回-来,流川。”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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