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这般畅快地聊着饮着,直到入夜才堪堪止住。
牧嗔已然醉倒,花自重也有了几分说胡话的趋势,就连亓官奉的眼底也游离起了一两分飘忽。
万羡青对殊桐道:“你带月白他俩去客房,阿奉扶花道友进去休息,这里就交给我来收拾吧。”
殊桐张了张嘴欲要言语什么,最后却又压了下来。他点点头,对着月白说了声“跟我来”,然后就把人带去了客房。
亓官奉自然也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拂逆万羡青。他虽饮了许多酒水,却也只是微醺罢了,若叫魔气在体内运转一遭,这半点醉意也能直接消去,叫他扶一个烂醉的花自重去休息,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而万羡青包揽了收拾酒宴残局的事宜,操作起来更是简单。她直接把这些桌椅杯盏残羹冷炙尽皆收到了芥子空间之中,待到日后外出,再将其取出销毁了便是。叫她去清洗归置这杂乱,那决计是不可能的。
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吐纳一二分灵气,多翻两页书来的更有价值。索性都不是什么稀罕物,丢了再购置一套新的补上便是了。
将酒席收拾妥当后,万羡青又想到了一桩小事。
凡人醉酒过后常会在夜半醒来,若能很快睡去倒也无妨,若无法睡去则会愈发口渴难耐。这时候饮茶已然不妥,倒是猛灌几口凉白开最能解渴。
虽然修士之体比之凡人强悍无数,但亓官奉每饮酒,夜半总是要灌几口水的。万羡青曾也好奇问他为何不以魔气煞气解去酒气,亓官奉是这样答的:“饮酒解忧,醉酒忘忧,可见万灵生而在世皆是身不由己的。”
这像是答非所问的醉话,当时万羡青也不懂这话里的意思,直到日后几经遭遇她才慢慢觉出了这话里的通透。
万物皆有各自的局限,若饮个酒都不能叫之痛快半晌,那又何必饮酒。寻欢作乐便痛快地寻欢作乐。因此带来的小小难耐也一并承受。
故而亓官奉饮酒是夜是必要饮水的。
思及此,万羡青便取出四五器皿,各自放了六七枚碎冰进去晾着。此非寻常之冰,但也只是稍冷了些罢了。这般放置到半夜,便能化出些清水来,再并着一些细碎冰块,饮来最是舒爽解渴。
万羡青将这些盛着冰的杯盏放到了各个屋,最后回到自己屋子静静打坐了起来。
这般到了夜半,风声并着蝉鸣把林叶摇得窸窣。月下的万物尽皆投出静默而轻动的影子。
烛火把夜色晃了晃。
平朴的轻动仿佛某种明确的宣告,万羡青正好就在这灯花爆开的刹那睁开了双眼。
一切仿佛都按部就班地压着脚步而来。一阵轻促的扣门声响起。
万羡青:“请进来吧。”
果不其然,来人正是殊桐。
万羡青:“请随便坐,我烹一盏茶来。”
殊桐:“哪有叫客人给主人烹茶的道理。”他这话里有波折,原是客套式的推拒,却在说到“主人”一词时,气势蓦然落了下去。似有犹疑。
万羡青只自顾自地排了一副茶具出来,然后又取出一壶灵泉、一抔茶叶,细细烹制了起来。
这烹茶的泉水并非俗物,但茶叶却是半点灵气也无。万羡青自得其乐地烹制着,待到出了茶汤、盛到碗里、递给殊桐了,才发现了水茶不适配的纰漏。
先前她与亓官奉解释过,为何要烹制凡茶,但这说辞却是不便应付眼下的。她只得“告罪”般笑着说到:“非我吝啬,但我身上确实没有储备什么好茶叶,殊桐小友就随便对付两口,全当是给我面子了。”
殊桐呷了一口,摇了摇头:“茶是凡茶,水却是好水。二者得一已然气运极佳,万道友舍得拿出来与我分享,哪还有嫌弃茶不是好茶的道理?”
万羡青笑笑,这事算是揭过,她又问到:“殊桐小友深夜到访,想来是有事要谈。小友若觉得时机妥当,便只管说;若还有犹疑不定,喝了这杯便回去罢。”
殊桐又抿了一口茶便放下茶盏。他两臂支在桌上,眼光放在冒着热气的茶壶尖嘴上。他的确心存犹疑,但他考量的却是怎样把自己的来历,尽可能简短地详尽道完。
万羡青以为他还要沉湎一会儿,却听得他干脆利落,却又带着一股刻意持重的语气说到:“协天夺令还有不到二十年就要开启了。”
协天夺令。一个陌生的词汇,然而万羡青没有打断他。
“渊族被人摒弃嫌恶不无道理,生于污秽、长于阴邪的族类,到底是不讨喜的。这个事情,我一早就知道。
没有道德的地方,弱者更难生存,在力量没有辖制的社会,苦难艰辛就更多一层。生在渊族,若果没有一个强大长辈护着或强劲资质,那就是最惨的了。偏不巧,我的灵胚极废,比之赤手空拳的凡人也并没强过多少。
我过的很苦。伤痛、饥饿、冷漠,这些倒是都还好。只是我一旦想到,我这一生都将这般凄凉,我就难以自制地渴求起了力量来。
我什么都没有,唯有此身尚且健全,还有一命可做筹码,我赌了一把,把自己压进了霜鸦会。
这是个什么地方,我也说不清。只是我进来之后,吃了一顿饱饭。然后就是无止境的,折磨一般的训练、训练、训练。
但是训练一个废物,又能有什么用的。噢不对,不是一个,是一群。与我同期的鸦兵足有三百人之众,不过最后活下来的,也不过五人罢了。
言归正传,我本想着,我的天资极差,本没有什么训练的必要。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才让我意识到了这个组织的可怕。
改换灵胚乃是禁忌秘术,然而霜鸦会御使起来却全无顾忌。即便,这秘术叫一期三百余人的鸦兵,最终徒减到了五人,也没能叫他们意识到这秘术的可怕。
我虽然熬下来了,但此中苦楚非是常人所能熬受,若果叫我今日再做选择,我倒宁可死了,也是不愿再去承受那秘术的。个中细节无关紧要,我便不做赘述了。
后来……”
殊桐的回忆在此一顿,继而压在他身上的情绪便一点一点僵了下去。万羡青知道,这是说到关窍紧要处了。
“后来,我们被派去暗杀各族强者。”
“虽是暗杀,却限定了诸多规则。要叫之动情,要叫之忘俗,而后再以积蓄体内之毒反灌其身,叫之日渐泯灭而不让人察觉是渊族做了手脚。”
别的都还没什么,单单是这个“以体内之毒反灌其身”该当何解?万羡青心下存疑,却并没立时说出来。
殊桐自顾自地说着:“我瞄上了海族,先选的却是苍渐,我原想着这样的花花公子最好上钩,不成想,这人的心眼竟会这般多,我稍一接触便放弃了。然后我就选中了苍句。
其实苍句也不是一个好选择。他有一个仙级的父亲、稍知我意图的哥哥,整个海宫都是他的身家、十分之一的冥翎海域任他畅游,这样的人本该早早看破人性,然而却无端地陷入了对我的迷恋。
只是万事难有顺遂,我本想趁热打铁一举将其拿下。却被一个叫朱朽的蛇精打成了重伤。
我重伤逃出万里,濒死之际被花自重捡到。
当我第一眼见到这人时,我就知道,我这一辈子,算是走到死胡同了。
我喜欢这个男人,日渐相处下来,他的关怀更加叫我难以抽身。我开始谋算如何获得自由,然而我发现,除了完成渊族的任务,再没有别的办法。
我放出消息,叫苍句来接我回去,因为过了苍赫明眼,朱朽便有了掣肘。
原想着,解决了苍句,我便折返学府。不成想,反倒是因你促成了另一种结果。”
殊桐将前因梳理完,气氛便跌至了沉默。
万羡青将先前所想道问出来以求解惑,“你所说的‘以体内之毒反灌其身’,何解?”
殊桐面色微讶,却忽地轻笑。
万羡青见这笑容忽然心下一阵局促紧张,她忽然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坏问题,而下一刻殊桐给出的答案,也应证了她的臆想。
“更改灵胚时,我们以内被植入了一种毒。而要把这毒反灌给他人……便需要用到一个步骤。”
“交媾。”
……